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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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一旁冷眼看著,他倒長了點人生的經驗。覺得這慳吝的習慣,也不是絲毫不可動搖的。這日下午,袁家發生像買肉、買柴的事就很多。這也不免給了李先生一點刺激,在生活鞭子嚴重的打擊之下,的確是趕快弄錢。人有了錢,不但不受生活鞭子的打擊,反過來,還可以拿生活鞭子去打擊別人。薪水階級的人,已經是無法過日子,賣文為活的人,根本沒有固定的收入,更不如薪水階級。這要發財,又談何容易。不過少用一點,多掙一點,總也是可以辦得到的事情。家裡無米,明天要買米,若是自己到界石米市上去買米,就可以少花一點了。 袁家今天的浪費,激起了李先生這點奮鬥精神。當天搜集家中所有的存款,約莫是夠買一大鬥半米的,又去找了幾位好友,湊借了幾十元錢,也不必通知太太,自己起了個絕早,帶著一把紙傘和一隻小布袋,就向十五華里的界石場走去。他出門的時候,天上還有幾點酒杯大的星點。只是東邊天角有些光亮,其餘的天色,都是混混沌沌的。他在曙色下,沿著山麓的石板小路,放大了步子走。因為這樣早,沒有伴侶走路,非常的寂寞,腳步也自然而然會大了起來。當他經過山谷的松林時,曉風在不亮的空中經過,拂著松針,發出那像淺河流水的聲浪,是很讓人精神清爽。穿過了山林,四川的地勢,照例有個小平原間隔著,山裡已割完了穀子,四處是新投的水。土產小鷺鷥像一朵朵的白花,站在水面和田埂上。川東水田裡,也有栽荷花的。荷葉老了,這時還開著晚花,空氣靜靜的,蓮花的清香,帶著露水的滋潤,撲上了水田中間的人行道。 這樣的環境,讓孤單走路的人,多少感到一點安慰。李南泉繼續打起精神走,路上也就漸漸遇到了趕場的人。在一個小山腳下,遠遠地聽到一陣哄哄的人聲,由樹林子裡出來。同時,那樹林子裡,也就露出了許多屋角。漸漸走近,在樹林子裡露出了牆垣。穿過樹林,便是個市集的街口,所見情形立刻兩樣。挑擔負筐的鄉下人,紛紛來往。川東的鄉鎮,大概是一個型的:在山坡或高地上,建築一條隨時有石級的街道。那街道石板鋪地,四五尺寬,兩邊屋簷相接。在街的中段,就有個大瓦棚子罩著。大晴天,這棚下也是陰暗暗的,陰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。凡是這種市集,都是為農村預備的。滿街列著的攤販,輸入的,都是農村的必需品,輸出的第一就是米。第二是木炭。那米籮和米筐子,連接地在街上陳列著。同時,讓李先生有個新發現,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,和穿著摩登衣服燙了頭髮的婦女,也在這裡買米。而他們說話,都是外地口音,那不用提,正是抱著同一志趣來買便宜糧食的。 李南泉心裡想著,利之所在,人爭趨之,這倒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。問了幾處大米的價目,自己所帶的錢,買兩鬥還有富餘。過了秤,每鬥也的確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。他想著,這遠地來了,這個便宜,決不可失去!並沒有考慮,就買了兩斗米。自己原帶了兩隻布袋來,將米盛上了,將手提提口袋,這才讓他感到了困難。兩大斗米,有九十市斤,十五華里的路程,這決不是自己的力氣可以運回去的。在市集上連問著幾位鄉下人,可不可以代送?人家正是賣掉了出產,要去喝冷酒,話也不回,只是搖搖頭。 他對了面前兩布袋米,倒是呆住了。這就向米販子道:「米是我買了。可是你看看我是個斯文人,怎能挑得動百十斤重的擔子?現在找不到挑米的人,我只有退還給你了。」 那米販子瞪了眼道:「啥子話?沒得那個說法。你擔不動,哪個叫你買?」 李南泉道:「這不過我和你商量商量,你不認可,我也不能勉強你,何必動氣?」 這幾句話,驚動一旁買米的人,有人叫著「李先生」,看時,正是袁太太。她帶著三個強壯的小夥子,各有兩個竹籮,裡面盛滿了米。而且米上面都放著整刀肉,和整堆的豬油。她手上拿了一柄大秤,指揮那三個小夥整理籮擔。 李南泉道:「袁太太也來買米?你是在哪裡找的挑子?我沒有預備這一著棋,米買來了,現在倒是大大的為難。」 袁太太道:「我是叫了挑來的。不過你只兩斗米,那好辦,我讓人去給你找個鄉下人來送送罷。」說著,她就吩咐一個挑夫到市外尋找鄉下人。 約莫是十來分鐘,果然找了個背著空背篼的人來了。他身上的衣服,雖然是拖一片掛一片的,可是他臉上紅紅的,老遠就有一股酒氣熏了過來。他先開口道:「我是來趕場的,不作活路。這位大哥鼓搗起要我來送米。米在哪裡?」 李南泉看他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,便點點頭道:「這位大哥,請你幫幫忙罷。」 他瞪了蹬充血的紅眼,撅了嘴道:「我又不認得你,幫啥子忙?來回三十里路,大半個工。現在生活好高,幫忙,說不到。」說著扭轉就要走。袁太太一把將他拖住,笑道:「你也太老實了,人家請你幫忙,是客氣話。當然要給你力錢。你說半個工,我們就照半個工給你錢,還不行嗎?」 那人聽說有錢,臉上的顏色,稍微好看一點,這就兩手扶了扁擔,向李南泉望著,問道:「你說,給我好多錢嘛?」 李南泉道:「這位太太,已經說了,給你半個工。」 他手扶了扁擔,又掉轉頭去,答覆了三個字:「不得幹。」 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:「誰讓我沒有氣力呢?就是一個工罷。」 那人聽說一個工,這又回轉身站住了腳,向李南泉道:「是嗎?你把錢拿來嘛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還要先給嗎?」 他道:「我又不認得你。你要是逃了,我找哪個要錢?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位大哥,你也太老實了。你以為我為了要賴你那幾個力錢把整擔米都犧牲嗎?你沒有想到我那兩斗米挑在你肩上,那是個抵押品。」 那人也想轉來了,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我先和你擔回家,到了你家裡,怕你不給錢。」 李南泉笑著,歎了口氣,也沒有多說。看著他挑起了兩隻布袋,也就跟著他後面走了去。倒是這位力夫把話提醒了他,假如他逃了,那又怎麼辦?在放開大步之時,也來不及和袁太太多為道謝,只是連連點了幾點頭。這個力夫,倒是和他先前的態度相反。他不但願意挑這兩袋米,而且走得非常快,只看扁擔上掛著的兩個袋子,先後閃動起來,就可以知道他落腳的速度。 李南泉跟在他後面,也不作聲,只是跟了他的腳步下著自己的腳步,一口氣跑了兩三里路,是個大小路交岔的地點。那力夫奔到了這裡,回頭看了一看。他是向右邊掉轉頭來的,李南泉閃在路的左邊,他並沒有看到,便哈哈了一聲道:「這個老頭,我把他逃脫了。雜夥兒的,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。」 李南泉就突然在後面叫起來道:「老兄,這個玩不得,你原來怕我逃跑,現在是你真要逃跑了。我們是逃難到四川來的人,手糊口吃,兩斗米可吃虧不起」。那挑夫倒沒有想到李南泉就緊緊跟在身後,因道:「好稀奇喲!兩斗米哪個沒有看見過?我怕你走脫了,回頭來喊你,走嘛!」 他這樣說著,也就不囉唆,挑了擔子再走。不過這樣一來,他的興趣大減,比原來開放的步子,也慢下來一半。走不到二裡路,路旁有棵大樹。老樹根子由地面伸了出來,像是條長凳子,他就歇下了擔子,從從容容地坐在樹根上。他伸著兩條腿,人向樹兜子上倚靠著,李南泉只好站定了腳,向他望著。他也不說話,反是閉了眼,李南泉想著,這是人家有點難為情,也就隨他去了。可是他休息之後,簡直沒有睜開眼來。 不多的工夫,就見袁太太押著三副擔子,成串地走了來。挑夫們倒是肯顧全主人的,走了幾十步路,就把擔子卸下,等袁太太到了面前,他們才開始挑上肩頭。李先生眼望著他們這樣挑了來,直等他們都在面前停下,這才笑道:「袁太太,你跟著擔子走,很是有點吃力吧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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