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一


  §第十九章 內科外科

  在夜半聲光的特殊情形下,李南泉究竟是很無聊地走回了他的家。後面那兩間屋子裡,小孩和女傭人的鼾呼聲,隔了泥壁。不斷向耳裡傳過來,桌子上那盞菜油燈,又縮得只剩了一點豆火之光。和人的鼻呼聲相應的,是書桌子邊那窗戶下面,有兩隻蟋蟀,彼起此落,「嘰玲玲」

  地彈著翅膀。待客的那一大壺茶,還沒有喝完,他剔亮了燈,斟著一杯茶,靜坐著慢慢地想著。真覺得這個世界,處處是矛盾的。當轟炸期間,大家渴望有個安定的時間,可以休息休息。現在是安定了,大家全不要休息,半夜裡起來,有人去找錢,有人去會朋友,有人去找娛樂,就是不出門的,也起來點著燈火,商量著在別人頭上打主意。不睡覺,也不會坐著享享清福嗎?他這樣想著,算是會享清福的一個。就在舊書架子上抽出一本書,坐在窗戶前的小桌上,慢慢地看下去。

  耳根清淨了,窗子外卻不斷地一陣一陣送來瑟瑟之聲。為了躲避蚊子,這窗戶外的兩扇板窗,是緊緊地閉著的。看了看窗戶,只是菜油燈淡黃的光映著茶壺筆筒的影子,落在窗戶臺上,這不能有所撼動,還是看書。看了半頁書,那外面瑟瑟之聲,卻是響得更厲害。他把書本放在桌上,手按了書本,偏著頭想,我不信有什麼鬼物,這是什麼聲音?同時,對溪那小草棚子裡的說話聲,還隱約可以聽到。這聲音不會是鬼,也就不會是賊。明明知道屋子裡有人亮著光看書,這是誰,弄出這些聲音來呢?

  他終於忍不住了,突然將房門向裡一帶,打了開來,人向外一跳。同時口裡叫著:「我倒要看看,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

  他並沒有吃驚,門外面有人吃驚了,大大的「喲」了一聲。看時,在窗子邊,一個女人的影子向後一縮。便問道:「是哪一位,起來得這樣的早?」

  那人答道:「是我呀,天熱得很,根本睡不著,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,就把我吵醒了。」說這話的,是奚太太的聲音。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詫異,吵醒了,在這夜深,不能再睡,也就只有在家裡坐著,為什麼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著?便笑道:「天還有一小時才能亮呢。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面乘早涼嗎?」

  她道:「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,你都打開門了,我還不能進去坐坐嗎?」說著話,她也就側身而進。李先生並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。人家進屋去了,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著。只好到了屋子裡將燈火剔得大大的,而且隔了牆壁,大聲叫了兩句「王嫂」。奚太太笑道:「沒關係,用不著避什麼嫌疑,這房門不是開著的嗎?」

  她隨了這話,就在門裡的竹椅子上坐著。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壺、茶杯,笑道:「你還有熱茶,送杯茶我們喝喝,可以嗎?」

  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,只見她是嘻嘻地笑著,自己抹不下面子來不睬她,只得斟了大半杯熱茶,送到她手上。她手裡接過茶,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,因笑道:「我很明白,你對於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,你是不願意的,但那是為我自己的事,與你無干,你不要誤會。」

  李南泉遠遠地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我根本沒有介意,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,倒來和我道歉的?」

  她端著剛斟上的一杯溫茶,慢慢兒地喝著,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:「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。李太太半夜起來,打牌去了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,將空杯子放在茶几上,將手按住杯的口,不斷地搖撼杯子,作個沉吟的樣子。她這個動作,總繼續了五六分鐘,然後歎了口氣道:「實不相瞞,這一個星期,我就沒有睡過好覺,整夜都是睜了眼望著菜油燈。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候,我就聽到了。我原來也是疑心,這位白太太有什麼要緊的事,半夜三更打人的門。後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。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。李先生,你看這事怎麼樣,我覺得不大好。哪有作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當然是不大願意。不過現在女權伸張的時候,我也不便作什麼干涉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李先生倒是個標準丈夫,對太太的行為是這樣的放任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難道奚先生還不夠標準?連吸紙煙的小事,也都遵命辦理。這叫我就不行。」

  奚太太將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:「惟其他這番做作,表示了他是個偽君子。這樣的小事,都聽從太太的話,好像是正人君子,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,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,那比吸紙煙的罪大到哪裡去了!李先生,你這人很直爽,在太太當面和背後,都是一樣。」

 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,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。現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,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,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。於是站起來伸著頭向門外看看,笑道:「糊裡糊塗,天色也就大亮了。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。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運動了。」

  奚太太對這個提議,似乎感到很興奮,這就扶了茶几,突然站起來道:「好極了。我們在南京的時候,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,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,不用提精神多麼好了!回來吃燒餅喝豆漿,就得增加許多食量。自到了重慶以來,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裡面,就沒有作早起運動的打算。其實那是……」

  李南泉料著她這下面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,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著的,索性舉步跨出大門,走到屋簷外,昂了頭對天空看著,笑道:「疏雨滴梧欄,疏星耀河漢。」說著,兩手背在身後,在走廊上來往地走。口裡還是細語沉吟著。奚太太跟著也就走了出來。她靠著門框站了,將一隻腳尖提起,在地面上顫動著。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態度,口裡也就吟吟地哼著詩句。

  李南泉對於她的聲音,原來是不怎麼介意的,可是她老是那麼哼著,這就不能不注意了。走近了她身邊,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鐘,卻聽出了三句,乃是「雲淡風輕近午天,傍花隨柳過前川」,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,但是第三句沒有,還是那話,「雲淡風輕近午天,傍花隨柳過前川。」

  便忍不住笑道:「好詩好詩,吟得恰到好處。這不就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嗎?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老李,你拿話奚落我。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過好漢去的。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著共鳴,這一點是可取的。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,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,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,我也贊成。你站在這裡吟詩,我也陪著你吟詩。只是這點共同的行動,那就是很可取的。至於我吟的詩文不對題,那有什麼關係?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好,謝謝你的盛意。奚太太,我有點要求……」

  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,先「嘶嘶」地一笑。雖然是在星光下,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,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。但她好像連續發生了幾個感想。而後生的感想,就要更正先發生的感想。她跑了兩步,跑到李南泉面前來,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:「天亮了,鄰居都醒了,你可別隨便開玩笑。我對於朋友開玩笑,倒是不介意的,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,那可是怪不方便的。你說罷,你要求什麼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