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三二


  李南泉本來站著離她四五尺遠,她突然撲向前來,實在未曾提防,尤其是她伸手拍肩,這事出於意料。當她連篇說著的時候,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後縮了兩步,笑道:「你不要過分的神經緊張。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。正是你說的那話,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。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,我們嘀嘀咕咕在這裡說些什麼呢?我要求你回去安歇,有話明日上午談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人是緩緩向後退,由相距四五尺路,退到相距七八尺路。這是走廊出去的臺階所在,他猛可一轉身,索性走出走廊了。

  奚太太對於他這樣走去,似乎感到一種悵惘。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。她緩緩在後面跟著來,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,嚇嚇地道:「李先生,你怎麼不帶上房門就走了?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奚太太出來,又帶上了房門嗎?」

  她道:「你不忙走,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,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,甚至可以編劇本。」說著,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。這屋簷外的臺階,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。她一口氣跑了來,就奔上了木板橋。腳步踏在木橋上,只是咚咚地響。而且橋板失修,多半是彼起此落,釘在橋柱上的。發起響來,全體活動。「咯吱」之聲和「咚咚」相和。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,也許是因為夜靜的關係,這聲音非常之刺耳。他將身子偏了一下,躲過奚太太去。恰是她走到身邊,踏上了一塊活橋板。板子向橋下陷著,她失了腳,人向後一栽。這木橋下面,雖沒有水,可是高有四五尺,幹河床上不少的亂石頭,栽了下去,必是好幾處重傷。

  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,口裡還說著「當心」。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著,人還是向前栽,極力按住他的手臂,方才站定,將手拍著胸道:「這一驚非小。」

  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,卻沒有釋放。

  李南泉縮著手道:「什麼要緊的事,你這樣忙著追了來說?」

  她笑道:「我告訴你,我也焦土抗戰,為了對付丈夫,我這房子不要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呵!你要放火?這玩不得,那是要帶累鄰居的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你急什麼,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!我什麼不懂?難道這村子裡都是草屋,一把火全著,我都不知道嗎!我說的焦土抗戰,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,我不能真放火。我說的是打開門來,讓賊去偷,讓土匪去搶。把這個家弄空了,我就是窮光杆了,然後我到哪裡走都是自由的,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。剛才多謝你扶助我,把我拉著。在這點上,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。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。」

  李南泉等她站定了,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。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,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:「奚太太,你站定了,我給你抖兩句文罷。《孟子》上有這兩句話,『男女授受不親,禮也;嫂溺則援之以手,權也。』我看你要摔倒,我不能不拉著你,這完全是從權。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,這話是可考慮的。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,我有點惶悚。你請回罷,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。」

  他交代了這句話,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。他只知道身後默然無聲,他真走了二百步路,方才回頭看看,見那昏黃的月光下,一道低臥的板橋上,孤單單地站著一個人影。他心裡想著,這是你自討苦吃,活該。正是這樣向前走著,忽然迎面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。深夜之間,無論什麼急迫的聲音,都是刺激人的。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,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。這就站著等那聲音前來。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,這讓他有點悵然若失,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。

  這頗有點稀奇,誰家的小孩子,這樣早就起來了?他注視著,卻不走近。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,遙遠地看他東張西望的,似乎在等人。隨後那邊又來了個人,雖然不是跑,那急促的步伐,顯然也是有什麼急事。

  李南泉疑心是小偷,就有意抓賊。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,立刻蹲了下去,隱蔽在石頭後面,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著。見後面來的那個人,扶了先來的那個小孩子,嘰嘰咕咕地說話。雖然這是小聲音,但夜裡還是可以聽得清楚。她是女人,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。照著耳朵裡面的經驗,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,嘰咕了幾分鐘,她就先走,把小孩子扔到後面。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,可是落下地很輕,簡直沒有響聲。由身邊過去不遠,便是石太太之家,石太太沒有考慮,徑直向家裡走。

  李南泉想到剛才他家的窗戶裡放出《天涯歌女》的歌聲,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。站起身來,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。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,就聽到「啪啪啪」,幾下很重的巴掌聲。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,或者落在人的臉上,都是很重的。接著就聽了石太太罵道:「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。你石正山是讀書人,連五倫都不要了嗎?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麼人?她不是叫你爸爸嗎?你這個臭、丫頭,太不識抬舉。我沒有把你當外人,你作出這種醜事來。當、丫頭的東西,生定就是當、丫頭,把你抬舉著當小姐,你沒有這福氣享受。你給我滾,馬上就滾!」

  李南泉聽到這裡,對於這屋子裡整個的情形,已十分明瞭,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,慢慢蹲下去。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,他蹲在路上,正和屋角平衡,對屋子裡的人語聲,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。自然聽得很清楚,他正想著,隨了石太太兩個「滾」字,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。然而不然,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覆了。她說,「你打人作什麼?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,讓你一次。你應當管你的丈夫,不該管我。」

  石太太說:「好大膽的丫頭,你還敢和我頂嘴,我打死你!」

  聽了這話,屋子裡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。小青又說了:「好!你口口聲聲叫我、丫頭,我到法院去告你,你們販賣人口!」

  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。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,這就說了:「大家不要吵,安心討論這個問題,好不好?半夜三更,鄰居聽去了,什麼樣子?」

  小青道:「鄰居聽去了,什麼樣子?你們,反正我沒有罪。我是你們家、丫頭,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,就怎樣對待我,我有什麼法子抵抗?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,我一個作、丫頭的人,有什麼法子拒絕他?」

  這一通話,居然弄得那位女傑石太太沒有話答覆。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鐘,石太太才說了,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
  小青道:「我憑什麼告訴你?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,是模範太太,別人聽了不稀奇,我聽了暗下好笑。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,你自己家裡丈夫就造了反。我落得讓你活現眼。你要喊破來很好,天亮了,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!」

  李南泉在屋角上聽著,暗暗喝了幾聲彩,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。她不但能抵抗,能反擊,而且說的話並不粗俗。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著往下說了。她道:「你好,你說這些話,都把良心喪盡了。我不願再見你,天亮你就給我走!」

  小青道:「走就走,你是什麼富貴人家,我留戀著捨不得走嗎?但是我要聲明一句,從此以後,誰都不找誰!你要知道,剛才你打我一個耳刮子,我沒有回手,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,你生氣有什麼用?你丈夫不愛你,愛我!」

  小青這通話,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覆。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鐘,忽然一聲重響,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。接著聽了石太太氣吁吁地道:「好了,我不要命了,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。我們一起跳河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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