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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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笑道:「這也是大自然的聲音了,你覺得怎麼樣?」 張玉峰伸了個懶腰,站起來笑道:「你休息著罷,趁著太陽還沒有出山,你還可以好好睡上一覺。我走了。屠戶已在宰豬,分明是去天亮不遠。」說著,人向門外走。 李南泉道:「接二連三的,都是雞鳴而起的人,我也不能再睡了。我送你幾步。」 他走出屋子來,隨手將門帶上。抬頭看看天空,夏季的薄霧,罩不了光明的星點。七八點疏星,在頭頂上亮著。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鉤殘月,像銀鐮刀似的橫掛在對面的山峰上,由薄霧裡穿出來,帶著金黃的顏色,因之面前的物,已不是那樣黑暗,石板鋪的人行小道,像一條灰線在地面上畫著。山和草木人家,都有個黑色的輪廓,在清淡的夜光裡擺佈著。半空裡並沒有風,但人在空氣裡穿過去,自然有那涼颼颼的意味,拂到人身上和臉上。殺豬聲已是停止了,這空氣感到平和與安定。倒是雞聲來得緊急,由遠而近,彼起此落,互相呼應。兩個人的腳,踏在石板路上,每一下清楚入耳。 張玉峰笑道:「你家裡還沒有關大門,你就不必再送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不要緊,我們左右鄰居,都起來了。雖然住在鄉下,大家的生活,還是那樣緊張。」 張玉峰道:「不見得,你聽,還有人唱歌呢。」 於是二人停住了腳,靜聽下去。這時,山谷的人行道上,沒有一點人影活動,只是偶然來陣晨風,拂動了山麓上的長草,其聲瑟瑟,而且也是很細微的。所以張先生說的歌聲,卻也是聽得見。細察那聲音的所在,是路旁人家一個窗戶裡。路在山坡上,屋在山坡下,所以他們對於這歌聲,卻是俯聽。這個窗戶,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。他們家並沒有燈火,整幢房子,在半鉤殘月昏黃的光線裡,向下蹲著。 這半鉤殘月和月亮邊的幾點疏星,可能由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裡面去。這就聽到那歌聲,輕輕兒地由窗戶裡透出來。兩人靜靜昕著,那歌詞也聽出來了。乃是《天涯歌女》的一段:「人生誰不惜青春,小妹妹似線郎似針,郎呀,咱們穿起來久不離分。」 那歌聲是越唱越細微,最後是一陣嘻嘻的笑聲,把歌子結束了。張玉峰有事,沒再聽下去,繼續向前走。看看離那屋子遠了,他讚歎著道:「哎呀!此時此地,這種豔福,令人難於消受。你說,這個屋裡的主人翁,他的生活還會緊張嗎?」 李南泉笑道:「我這位芳鄰,生活雖不緊張,卻也不見得輕鬆。上半夜我們走到這裡,那位打著燈籠追上來說話的先生,就是這屋子裡聽夜半歌聲的主人。」 張玉峰道:「就是他?他不是說他向太太反抗嗎?太太半夜裡還唱這豔歌給他聽呢!」 李先生故意道:「怎麼見得,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給他聽呢?」 張玉峰道:「你說的這話,我有點不懂。這樣半夜裡,除了自己太太,誰會唱歌給先生聽呢?」 李南泉笑道:「你這話才讓人不懂呢。誰家太太,半夜裡起來唱歌給先生聽呢?我的太太,當然辦不到,你的太太,可以辦到嗎?」 張玉峰笑道:「你說這話,那犯了大不敬之罪。」 兩個人都笑了。他們這笑聲,驚動了對面的來人,遠遠地聽到有本地人說話:「硬是不早咯,他們下江人都起來了,雜貨兒的。」 又有人說:「下江人,朗個的?還不是為了生活起早歇晚。這兩年,下江人來得太多,把我們的米都吃貴了。」 第三人又說了:「打國仗打到哪年為止?我們四川人,又出錢,又出人。說是川軍在外打國仗的,有上百萬。你說嘛,上百萬人,擺起來有好大的地方!他們下江人都說,沒有四川,硬是不能打日本。」說著話,一串過來三個人。一個背著背篼,兩個挑著擔子。在殘月光輝下,看到他們的顛動步子,彼起此落,口裡喘吁吁地出著氣,相當緊張。正反映著他們肩上的負擔不輕。這分明是鄉下人起早去趕場的。他們過去了。張玉峰道:「你聽聽這言語,很可以代表民間輿論。」 李南泉道:「那就是說,我們把人家的米都吃貴了,若是不為國家民族出點力氣,真對不住給我們落腳的四川朋友。人家這樣起早挑了擔子去趕場,也許這裡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獻給國家。」 張玉峰似乎感到一種慚愧,默然地走了一截路,卻又長歎了一聲。 李南泉道:「你歎什麼氣?你覺得他們批評得不對?」 張玉峰道:「他們的批評,是太對了,我其實不應該走向銀錢業這條路的。現在已經走上這條路子,那也沒有辦法,欠頭寸,就得跑頭寸,多了頭寸,就得想辦法加以運用,不然,銀行門開不開來,面子丟不起,而這些同事的飯碗,也沒有了著落。」 李南泉頗不願聽他這些話,默然送了一截路,已經是走到村子口上,便笑道:「張兄,你走夜路,害怕不害怕,我可不再送了。」 張玉峰正是怕他繼續送下去,連說「勞步勞步」。 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,看到這位朋友的影子,在月光裡慢慢消失。他自覺得身體的自由,和意志的自由,那決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縱的。自己的身體與意志,自己還沒有把握去操縱。若以為自己有辦法,可以操縱別人,這實在是可考慮的事。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紙煙,這反抗就讓她受不了。石太太也自許能管丈夫,當她半夜趕場去了,就在她的臥室裡,黃昏的月光下,放出了情歌。天下事真是自負的人所不能料到的。 他想著呆呆出了一會神,覺得是露下沾襟,身上涼津津的,於是才回轉身來,慢慢向家裡走。當他走到石正山家牆外的時候,他的好奇心,驅使他不得不停下步來,在那月光下的窗戶旁聽了聽。但是一切聲音寂然,更不用說是歌聲了。倒是二三十丈之遠,是下江太太之家,隔了一片空地,有燈光由窗戶裡射到人行路上。隨著光,劈劈啪啪,那零碎的打牌聲,也傳到了路上。 這時,村子口外的雞聲,又在「喔喔喔」地,將響聲傳了過來。鄰居家裡,不少是有雄雞的,受著這村外雞聲的逗引,也都陸續叫著。夜色在殘月光輝下,始終是那樣糊塗塗的,並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動作,但每當這雞叫過一聲之後,夜空裡就格外來得寂寞。尤其是他家門口斜對過一戶鄰居,乃是用高粱秫秸編捆的小屋子,一切磚瓦建設全沒有。高不到一丈,遠看只是一堆草。 這時那天上的半彎月亮,像是天公看人的一雙眼睛,正斜射著在這間小屋子上,那屋子有點羞澀,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間,像個老太太摔倒著。而他們家可有雄雞。那雄雞並不知道他們是那樣窮苦可憐的,在草屋角上,扯開了嗓子,對於外來的雞啼,高聲相應,看那個小草棚,在這高聲裡,簡直有點搖搖欲倒。這屋子裡是母子二人,他們被這雞叫醒了。可以聽到那母親道:「朗個這樣好瞌睡,雞都叫了好幾遍了,起來起來。我把飲食都作好了。」 有個男子含糊的聲音問道:「吃啥子?」 他母親道:「吃啥子,高粱糊羹羹。米好貴,你想我煮飯給你吃。」 接著是一陣動作聲,這壯丁起來了,他繼續道:「吃的是水一樣,出的力氣,是鐵一樣。鬼雞,亂吼。讓人瞌睡都睡不夠。明天我打死你,一來吃了,二來多瞌睡一下。」 接著這話是老太太的一陣囉唆,豬哼,開門聲,整理籮擔繩索聲。和百十丈外那麻將牌是互相應和的。那天上的月亮,看了這草棚,當然也就看了在裡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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