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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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笑道:「這個人,你不應該不認識。她是這村子裡太太群裡的大姐,普通太太在稱呼上用丈夫的姓老張、老李。因為老白和老伯子音相同,大家只叫她白大姐。她能幹極了,能跑通任何一個合作社,公路上買汽車票毫無困難。因為如此,所以她能做點小小的囤積生意,而且日子過得非常儉樸。她有個口號叫『三一主義』。這『三一主義』,就是一灶,一菜,一燈。」 楊豔華笑道:「這個『三一主義』,我不大明白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我們到四時春去慢慢談罷。你們妙齡女郎,應該向這老大姐學習學習,這于人生是不無補益的。」 於是他們走到那小館子裡,挑了一副座位坐下。李先生是為了和太太及張玉峰留著座位,隔了桌面,和楊小姐相對地坐著。她很急於要知道這「三一主義」,便笑道:「不要作文章了,快告訴我罷。我將來有了家庭,也可以照人家的法子辦。」 李南泉望了她道:「你快有家庭了?可喜可賀!」 楊豔華見他臉上帶著調皮的笑容,因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稀奇,誰都有個家庭的。你先把這『三一主義』告訴我罷。」 李南泉道:「我告訴你,你只可以參考參考。持家過日子,若是真照這個辦法去作,那也是有傷天地之和的。我先說這『一灶主義』罷。這就是說每日只燒一灶火。早飯吃晚一點,晚飯吃早一點,就把三餐改為兩餐。早飯這一餐飯,當然是吃熱的。晚飯這一頓,就把熱水淘著冷飯吃。」 楊豔華道:「這也不是『一灶主義』呀。燒開水不是一灶火嗎?」 李南泉道:「當然開水是上午燒的。他們家大大小小有些瓦壺瓦罐子,上午就裝滿了開水放到一邊,到了吃飯的時候,大家在飯碗裡泡著水,稀裡呼嚕地喝著。」 楊豔華道:「這在夏天當然可以。到了冬天,那怎麼辦呢?」 李南泉道:「那當然還是一灶火。不過多耗費一點炭火而已。她的作法是這樣的,在燒火的時候,放兩節木炭在灶裡面。在屋角上堆著一些炭灰,把灶裡的柴棍夾上幾塊再將木炭添在上面,用熱火培壅著,這火就可以維持一個整天。不但早上燒好了的開水放到火上不會冷掉,而且還可以把瓦罐子裝著冷水擱在熱灰裡煨著,這水雖不能喝,洗手臉是好的。」 楊豔華點頭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早就聽到說,貴村子裡有位善過日子的太太,燒一大缸開水,喝上兩個禮拜。我以為那是神話,果然有這件事。」 李南泉道:「有這件事,但那是另外一個人,你要打聽打聽這位太太的故事,我也有。」說著,他手拍了兩下肚子。 楊豔華道:「我問題暫且不管了。還有『一菜一燈主義』,那是怎麼個解釋?」 李南泉道:「『一菜主義』,那用不著解釋,就是每餐只吃一道菜,而且還限於一碗。『一燈主義』,這卻是難能可貴的。就是到了晚上,全家只點一盞菜油燈」。楊豔華道:「這是不可能的事,隨便怎麼簡單,一戶人家,連廚房在內,總有兩三間屋子,這一盞燈怎樣照得過來?」 李南泉道:「妙處就在這裡了。他們家雖有兩三盞菜油燈,平常都不用。用的是一盞特製的節約燈。這燈座子是個紙煙筒子,用釘子釘在門框上。瓦油燈盞裡加上了八成油,放著半根燈草。」 楊豔華搖搖頭笑道:「這有點形容過甚。燈草不論長短,一尺是一根,兩寸也是一根,這半根燈草,倒是怎樣的計算呢?」 李南泉道:「當然有個法子計算。凡是燈草的長度,足夠燈盞的直徑,那是一根。只夠燈盞的半徑,那就是半根了。」 楊豔華笑道:「就算對的罷。以後怎麼樣呢?」 李南泉道:「以後嗎就放在紙煙筒子上了。必須是往煙筒子上放穩了,他們家才會把燈點著的。燈在門框上,自然可以照見內外兩間屋子,就是燈盞漏油,也就漏在紙煙筒子裡。你說,這能不能算節約燈呢。至於廚房裡,那不成問題,他們家根本晚上不做飯,用不著燈。你看這位太太。是不是會過日子?不過有一點,我們旁觀者是解不透的。她喜歡打麻將。而且贏的日子很少。我怎麼會知道她贏的日子很少呢?她照例贏了錢之後,必作一次回鍋肉吃,全家打牙祭,兩三個月來,不見她吃回鍋肉了。所以知道她沒贏過。」 楊豔華笑道:「你這未免挖苦人太甚了。兩三個月不吃一回肉,這倒是現在人家常有的事,不過每次吃肉,一定是回鍋肉,這倒不見得。」 李南泉道:「小姐,你是和社會相隔著一段小距離,不知道民間真正的情形。吃回鍋肉和吃別的肉不同,回鍋肉是整塊肉放在水裡煮熟。肉拿出鍋來切了,只要放些生薑、蔥頭、豆瓣醬,並沒什麼配件。那煮肉的水,可以作湯,煮蘿蔔、白菜,都很合適,這是最省錢的辦法。管家太太,為什麼不吃回鍋肉呢?」 楊豔華笑著點頭道:「吃回鍋肉打牙祭,還有這些個文章。領教領教。」 她說著話,兩手按了桌沿,身子顛了幾顛。這分明是個調皮的樣子,李先生望了她,也就只好微微笑著。就在這時,那位下江太太左手拿了個紙條,右手拿了只酒壺,直奔到櫃檯上去。李南泉看到,不能不加理會,這就起身相迎著笑道:「怎麼樣?坐下罷。我作一個小東。」 下江太太將手上的紙條,迎風晃了兩晃,笑道:「我家裡也請客呢。正來叫菜,我歡迎你同楊小姐,也到我那裡去吃頓飯。好不好?」 楊豔華和她並不認識,所以她和李南泉說話,只是呆著臉子聽了,現在她正式提出來請客,倒不好不理,只得起身向她笑著道:「不敢當,改日到府上去造訪罷。」 下江太太笑道:「我們這是順水人情,但楊小姐真肯去的話,倒是蓬蓽生輝。李先生,你不覺得我這話是過分的誇張嗎?」說著,她向李南泉嘻嘻地笑。他有什麼話可說呢,也只有向她點著頭微微地笑而已。 她交代過了請客,就把那張字條和櫃上的店老闆交涉菜肴。聽她口裡商量著,就掉換了三個菜。那末,她要的菜就多了。李南泉心裡也正在計算著,下江太太家裡有什麼喜慶事宜,要這樣大辦酒菜。就在這時,張玉峰在店門口就拱著拳頭向裡面走,口裡連連說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 李南泉走向前去,和他握著手,把他拉扯到座位上來,向楊豔華介紹著笑道:「這就是我說的楊小姐,不用看她在臺上表演,你看這樣子,不也就是一表人才出眾嗎?」 楊豔華笑道:「張先生,請你多指教罷。李老師,當然要在他的朋友面前,說他的學生不錯。學生不行,那不也就說老師不行嗎?」 張玉峰見她伸著兩道眉峰,在鵝蛋臉上,掀起兩個小酒窩兒來,這樣子非常的嬌媚。她臉上只是薄薄地施了點脂粉,配上那淺淺的衣服,在烏黑的髮鬢下,斜插了幾朵新鮮茉莉花編的小蝴蝶兒,實在是豔麗之中帶了幾分書卷氣。尤其是她手上拿的那柄小圓扇,上面畫著小墨竹子,她每一笑,就把扇子舉著,半遮著她的臉,非常有意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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