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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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少年兩手叉了腰向他臉上很注意地看著,問道:「你是誰?我不認得你。」 張玉峰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,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了過去,那少年接過名片向上面略看了一看,然後將名片向身旁的桌面上一丟。淡笑著道:「張經理,你不跑頭寸,有工夫到鄉下來?」 張玉峰道:「有點事情來接洽。大爺就這邊坐,我們讓開。」說著,他就自行將桌子上的茶壺、茶杯,向堂裡的桌子上搬了去。 李南泉看了他這種作風,心裡十分不滿意。他對於張玉峰所稱呼的「大爺」,也相當面熟。經過這一番考察,也就明瞭了。這是方完長的大少爺,方能凱。他和方二小姐一樣,驕傲,狂妄奢侈又慳吝,聰明又愚蠢。照說,奢侈的人不會慳吝。聰明就不愚蠢。但奢侈是自己的享受,慳吝是對待他人。聰明是在他們的財富上,雖然小小年紀,也能夠錢上滾錢。愚蠢是他憑了有錢有勢,和他父親種下許多仇恨。但整個地說,還是無知。他在頃刻之間,臉上變了好幾回顏色。 在張玉峰把茶杯、茶壺都移到靠裡那張桌子上去的時候,李南泉還坐在那座頭上未曾走開。方能凱兀自兩手叉著腰呢,這就橫了眼睛,向李南泉注視著。他向來的動作是一樣的,只要他臉上表示一點喜怒,他跟隨著的人,立刻就會代做出來。這就是頤指氣使的那個典。他們主僕,作得能夠合拍。可這回有點異常,當方大少爺那樣出神的當兒,他身後兩個健壯隨從,並沒有什麼動作。他回頭來,對他們看看,見他們在眼風和臉色上,有些閃動,那意思好像表示著,不能把李南泉哄走。張玉峰站在旁邊,看到這個僵局,這就立刻向前握著李南泉的手道:「我們不還有客來嗎?到這裡來坐,比較好一點。」 這句話是把李南泉提醒了。像楊豔華這種小姐,擺在方大少爺面前,那是將一隻小羔羊,放到老虎口邊,那是十分危險的事。豈但要移開桌子,連這飯館裡吃飯,都很是不妥,於是就站起身走了。 李南泉被他拉著,坐到靠裡的桌子上來,索性將背朝外,對那方能凱也不望著。張玉峰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,站在桌子角邊,將腿伸著跨了板凳,並不曾坐下。李南泉笑道:「張兄,我的計劃,有點變更了。我打算請你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飯。」 張玉峰先向外面那幾張桌子看去。見自己原來的座位,是方大少爺兩個隨從占著,方少爺獨自占了一張桌子。倒是跟來的那頭狼狗,並沒有什麼懼怯之處,它逕自走到這桌邊,兩條前腿,搭在椅子上,將狗頭伸到桌子面上來,將鼻子尖在桌面上亂聞。方大少爺笑嘻嘻地叫著狗的外國名字,用手撫摸了它的頭。張先生料著他要到了臨河的座位,完全占著上風,這就不會再麻煩,也就對李南泉笑道:「何必又掉換什麼地方呢?在哪家館子吃,也少不得是你李先生花錢。何況你還另邀了客,我們走開了,人家豈不是來撲一個空?」 李南泉手按著桌沿,已是站了起來,搖著頭道:「那沒有關係,在這個鄉場上,我的面孔倒是一塊熟招牌。那只要向前面櫃檯上打個招呼,來客就會找到我們的,走罷。」說著,他首先在前面走著。張玉峰本來也不願和方大少爺坐在一處,也就起身向後跟著。偏是那位方大少爺看到了,他要多這番事,搶向前,一把將張玉峰的手拉住,部道:「姓張的,你向哪裡走,難道因為我在這裡坐著,你就要躲嗎?那不行,那是給我莫大的侮辱。」 張玉峰回轉頭來,見他臉上帶三分笑,又帶三分怒色,倒摸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,連說「豈敢豈敢!」 這一下,可讓張玉峰為了難。承認是讓開他,沒有這個道理。不承認讓開他,那還得坐下,而且這個動作,又用意何在呢?於是笑道:「大爺,未免太言重了。我今天由城裡到這裡來,是叨擾朋友,朋友請我到哪裡,我就到哪裡。」 方能凱點頭道:「那我明白,是你的朋友要避開我。老實說我並不需要在這裡吃喝什麼。我是到鄉下來,就嘗試一點民間風味。沒有關係,你的朋友不請你,我請你,你擾我一頓,怎麼樣?」 張玉峰笑道:「多謝多謝,不敢當。」 方能凱瞪了兩隻眼,白眼珠多於黑眼睛,脖子也微昂著向上,冷笑著道:「難道我姓方的,還夠不上作你的朋友?」 他說這句話時,臉色就十分難看了。張玉峰笑道:「言重,言重!」 方能凱道:「你要證明你把我當方大先生,我請你吃飯,你就當接受。老實說,我請人吃飯,還沒有哪個敢推諉的。」 張玉峰聽他這話,心裡像被人釘了一鍵,這也就恨不得回敬他一耳光。可是他臉上還春風滿面地笑著。兩手抱了拳頭,連連拱了幾下,笑道:「那我就拜領,但最好是不要破費太多。」 他們在這裡拉扯著,李南泉走到前面客堂裡,閃在櫃檯後面,遠遠向後面看著。見張玉峰被留下了,料著他也不敢不留下,自己落得省一頓請客的錢,也就悄悄走出來了,正走了不幾步,卻看到楊豔華穿了件淡綠色的綢長衫,搖著一把圓面紈扇,從容地走來,老遠她就笑了。 她走路的姿勢,仿佛都帶些戲劇性。她本是將那圓面紈扇,在胸前緩緩招搖著的。及至看到李先生以後,將扇子舉到身邊,對人微微點了三下。 李南泉怕她徑直走過來,就迎著跑到她面前站定,因笑道:「真是對不起,我有位朋友要和你見見,所以我請你來。不想我們剛是落座,方家那個寶貝帶著兩個隨從也來了。那末些個座位,他都不坐,要我們把座位讓給他。雖然這是小事,但他有什麼權力,可以教我們把座位讓給他呢?偏偏我那位朋友,是銀行界人物,不肯得罪他,教他讓座,他就讓座。這實在是欺人太甚,我坐不住了,走了出來。我們換一個小館子罷。」 楊豔華向他笑道:「李先生這個舉動,非常的聰明。若是這凶神在那裡,我去了是坐下不敢,走開不便。我一個人在吃東西,那是不怕他的,他也不會像費得功一樣,白晝搶人。可是我和男人在那裡吃東西,萬一他借題發揮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。那可讓我為了難。你那位貴友,現時在什麼地方?」說著,她回轉頭四處張望了一陣。 李南泉雖沒有瞭解她什麼意思,也跟隨了她這個動作,四處張望。便是這時,路旁一油鹽店裡走出一位太太來,那是李太太的竹城好友,白太太,她隨了這邊男女二人的四周相顧向兩人笑著點點頭,因道:「楊小姐這一身淡雅,瀟灑得很。」 楊豔華常在村子裡來去,對她有點面熟,卻不認識是誰,便笑著點了幾點頭,並沒有答覆一句話。李先生笑笑,也沒說話。 李南泉很敏銳地感到,覺得這事有些不妙。因為接連遇著太太兩位女友,臉上全都帶了笑容,這笑容並不正常。尤其是眼前,單獨地和楊豔華在這裡說話,和在家裡所約,請張玉峰吃小館子的事大有出入。心裡立刻給自己出了一個主意,便向白太太道:「你回家去,請給我太太帶個訊去。我請的那位朋友,事情有點兒變動,我暫時在四時春小館子裡等他。我太太若願意下山,請你告訴她,馬上就來。」 白太太道:「沒太系。我回去就和你帶個信。」 這「沒關係」三個字,透著有點雙關,說時,帶些笑容。她說畢也走了。楊豔華道:「這位太太,我不大認識。姓什麼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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