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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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先生在她對面坐下連連地點著頭道:「我一見之下,就知道是受著李兄很深的薰陶的。不怕言語冒犯了楊小姐的話,我所看到過唱老戲的小姐們,北方有北方典型,南方有南方典型,像你這種樣子,分明是世代書香家中出來的一位小姐,我還是初次見著呢。」 李南泉拿著夥計剛送來的筷子,在桌沿下重重地敲了一下,笑道:「批評得二十四分恰當。」 這些談話,當然讓楊豔華聽著非常痛快。她也就很高興地陪著張李二人在一處,吃過這頓飯。言談之間,提到了剛才和方能凱相遇的一幕。張玉峰倒不是李南泉和楊豔華那種觀感。他說:「這位方君完全是個大少爺脾氣,人是聰明的,學問也很好的,不過就是缺乏一點社會經驗。若是他有兩個老成練達的人和他同在一處合作,那他的前途,是不可限量的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你的意思,以為他將來做的官,比他老子的地位還要高些?」 楊豔華捧著筷子碗低頭吃飯,只是抬起眼皮向二人看著,然後微微地一笑。張玉峰雖然知道他們不以為然,可是他並不更改他的論調。因笑道:「並不是因為他請我吃了一頓飯,我就說他的好話。你只看他二十歲邊上的人,除了中、英文都很精通而外,對於經濟學可以說對答如流。若是他……」 張先生說到這裡,對著楊、李二人看了看,卻突然地把話停止了。隨著這話,也是微微的一笑。 李南泉知道他和方大少爺有什麼初步的瞭解,老是追問著,倒有些不方便了,於是笑道:「今天晚上,楊小姐的戲很好,你有工夫去看看嗎?我可以奉陪。」 張玉峰望她笑道:「今天晚上什麼戲?」 她笑道:「我今天晚上是《英傑烈》。若是張先生覺得這戲不對勁,請你改一個,我無不從命。」 張玉峰笑道:「我對此道,百分之百的外行,只要熱鬧就行。我不懂戲,老生唱大嗓,我都聽不清;青衣唱的小嗓,我更聽不懂了。」 李南泉鼓了掌笑道:「她今晚上唱的戲,那就完全對你的胃口。」 楊豔華笑道:「我們在下江,就是趕碼頭的戲班子,還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。到了四川,名角全沒有來,我們就山中無老虎,猴子充大王了。張先生今晚上去賞光,我是歡迎的,可是不要笑掉了牙。」 張玉峰笑道:「你們老師,都當面讚不絕口,我一個百分之百的外行,還有什麼可說的?今晚上無論怎麼樣忙,我也要去看戲的。李兄,就托你給我買戲票了。」說著,他站起來一抱拳,還伸手到口袋裡去掏錢。 李南泉道:「你若有事,就只管請便,其餘不必管。我在戲館子裡第三排座位上等著你。我那草屋,還有一間空房子,給你鋪下一張涼床。此地找旅館,那是讓你去喂臭蟲,可以不必了。」 張玉峰連說多謝,拱了幾下拳頭,起身就走了。楊豔華看著他匆匆走去,笑道:「這位張先生,好像是很忙。一句多謝,包括了三件事。請他吃飯、聽戲以及讓房間他下榻,可能他這聲『多謝』,對另外兩件事就謝絕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他雖是一位銀行家,他的作風,和其他銀行家不同。他是貧寒出身,一切是自己跑腿。抓著一個掙錢的機會,他立刻就上。他到鄉下來,是預備蓋兩問躲空襲的房子,本來不緊張,現在讓他遇到了方大少爺,那也是個找錢的機會,他怎能放過?所以又忙起來了。」 楊豔華向店外面張望了一下,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,這才低聲笑道:「在方大少爺手裡想辦法找錢,那不是到老虎口裡去奪肉吃嗎?」 李南泉笑道:「也許他要的不是肉,是老虎吐出來的肉骨頭。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,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。小姐,你是在戲臺上演著人生戲劇的人,你不會不知道哇。」 李先生說得很高興,楊豔華卻微笑不言。站起來點點頭道:「老師我多謝了,回頭若是來聽戲的話,務必請你給我帶個信給師母,請她也來。」 李南泉道:「大概她不會來吧。」 楊豔華說話時,始終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著的,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,然後低聲笑道:「剛才這位白太太在這門口張望了兩三回,恐怕有什麼事找你罷,我先走了。」 李南泉笑了一笑,讓她自去。會過了酒飯賬,走出館子來,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兩個紙包,站在一家店鋪屋簷下和人說話。心裡就想著,這位太太說了回家去的,怎麼又在街上晃蕩,而且老盯著我的行動,這是受太太之托嗎?於是緩緩地走到她面前,笑道:「你這時候有工夫到街上來。我知道,下江太太家裡,今晚上有個約會,你在不在內呢?」 白太太笑道:「不但我在內,我還給她幫忙呢。你不瞧這個。」說著,將手提的紙包舉了一舉。 李南泉道:「她家今日有人過生日?」 白太太道:「這個我不曉得。反正是有什麼慶祝的事吧?不過她不請男客。她說,吃飯的時候,她會宣佈,反正用不著送禮。你太太也在被邀請之列。不過我問她,她說不參加。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這個宴會用意何在。有人猜她是邀會,那不對。人家手邊,比我們方便很多。也有人猜她是舉行什麼紀念。」 李南泉道:「什麼紀念,除非是他們的結婚紀念。」 白太太道:「你太太說,為了避免這個應酬,希望你接她到街上來聽戲。你太太,她也很喜歡楊小姐的。」說著,「哧」一聲笑著,就提著紙包走了。 李先生想著這些情形,站在街頭上,很是躊躇了一會。最後,他覺著今天的邀會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慮。為了免除太太的疑慮,還是向她解釋一番為妙。於是暫行不買戲票,扶著手杖,緩緩走回家去。這時,天已昏黑了。草屋的窗戶裡,已露著昏黃的燈光。由山溪這邊,看山溪那邊,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輪廓。而天上恰是有些陰雲,把星光埋沒了。這現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,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,簡直不能看到。他將手杖探索著地面,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。這樣人走得慢,腳步也響得輕。倒是房裡人說話的聲,在外面聽得清楚。 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聲音。她正在批評著男人說:「無論什麼樣子的男人,太太離開久了,這總是靠不住的。老奚若是在我身邊,他若多看別個女人一眼,我可以拿棍子打斷他的狗腿。也就因為我一點沒有通融,他非常的規矩。可是他離開了我,我就沒有法子控制他。李先生的態度,倒是公開。不過他要離開了你,那就難說呀。最好你現在就管制得緊一點。」 李南泉聽說,不由站住了腳,暗中叫聲「豈有此理」。可是李太太並沒有答覆,只是嘿嘿地笑了兩聲。接著就聽到石正山夫人說:「只要女人不作男子的寄生蟲,理直氣壯的,要男子一樣同守貞操,有什麼過分?所以我就向來不用化妝品。先生也不化妝給太太看。太太為什麼化妝給先生看呢?若是男人擦胭脂,我也就擦胭脂。」 這一通話,頗是給了李先生一個不小的刺激。向來不敢得罪此兩位女客,聽她們的口音,頗有教唆李太太管理丈夫之意。在這時候,沖進家去,倒是不甚妥當。這就隔了山溪叫道:「黑得很,家裡拿出一盞燈來罷」。王嫂由廚房裡舉出一塊燒著的木柴,問道:「先生消了夜沒得?我們吃過了咯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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