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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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問這話,是有理由的,太太已換了一件花布長衫而手提小雨傘,將皮包夾在腋下,是個上街的樣子。上街,自然是到郵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。太太笑道:「你從來沒有把我的舉動當為善意的。」 李南泉道:「可是我說你和我要圖章等類,也未嘗以惡意視之。」 李太太放下雨傘,將手上的小手絹抖開,在鼻子尖上拂了兩拂,笑道:「好酸。我也不和你說。你要我和你帶些什麼?」 李南泉道:「不需要什麼,我只需要清靜,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費,得把稿子趕快寄給人家呀。信用是要緊的,一次交稿很快,二次不是肥豬拱門,是肥牛拱門了。」 李太太道:「文從煙裡出,得給你買兩盒好紙煙。」 李南泉道:「壞煙吸慣了,偶然吸兩盒好的,把口味提高了,再回過頭去,又難受了。」 李太太道:「要不要給你買點餅乾?」 李南泉道:「我倒是不餓。」 李太太沉著臉道:「怎麼回事,接連地給我幾個釘子碰?」 李南泉站起來,笑著拱拱手道:「實在對不起。我實在情形是這樣,不過我在這裡面缺乏一點外交辭令而已,隨你的便罷,你買什麼東西我也要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真是個駱駝,好好地和你說,你不接受。人家一和你瞪眼睛,你又屈服了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好啦,你就請罷。我剛剛有點煙士坡裡純,你又從中打攪,這煙土坡裡純若是跑掉了,再要找它回來,那是很不容易的。」 李太太站著對他看了一看,想著他這話倒是真的,只笑了一笑,也就走了。李先生坐下來,吸了大半支煙,又重新提筆寫起來。半上午的工夫,倒是寫了三四張稿紙,寫到最高興的時候,仿佛是太太回來了,也沒有去理會。伸手去拿紙煙,紙煙盒子換了,乃是通紅的「小大英」。這時大後方的紙煙,「小大英」是最高貴的消耗品。 李先生初到後方的時候,也吸的是「小大英」,由三角錢一包,漲了五角錢,就變成搭著壞煙吃。自漲到了一元一包,他就乾脆改換了牌子了。這時「小大英」的煙價,已是兩元錢一包,李先生除了在應酬場中,偶然吸到兩三支而外,那總是和它久違的。現在看到桌子角上,放著一個粉紅的紙煙盒,上面又印著金字,這是毫無疑問的事,乃是「小大英」。但他還疑心是誰惡作劇,放了這麼一盒好煙在桌上有意捉弄人。於是,拿起來看看,這盒子封得完整無缺,是好好兒的一盒煙,這就隨了這意外的收穫,重重地「咦」了一聲。這時,「啪」的一響,一盒保險火柴,由身後扔到桌子上來。 李先生回頭看去,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後。因向她點個頭道:「多謝多謝!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何必這樣假惺惺。你就安心去寫稿子罷。」 李先生雖然是被太太囑咐了,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聲「謝謝」,方才回轉身去寫稿。他這桌子角上,還有一把和他共過三年患難的瓷茶壺,這是他避難入川,過漢口的時候,在漢口買的,這茅草屋是國難房子,而屋子裡一切的用具,也就是國難用具,這把盆桶式瓷茶壺,是江西細瓷,上面畫著精緻的山水。這樣的東西,是應當送進精美的屋子,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。現在放在這桌面裂著一條大口的三屜桌上,雖然是很不相稱,但是李先生到了後方,喝不到頂上的茶葉,而這把茶壺卻還有些情致,所以他放下筆來的時候,手裡撫摸著茶壺,頗也能夠幫助情思。 他這時很隨便地提起茶壺,向一隻粗的陶器杯子裡斟上一杯茶,端起來就喝了。因為腦筋裡的意志,全部都放在白紙的文字上,所以斟出茶來,也沒有看看那茶是什麼顏色。及至喝到嘴裡,他的舌頭的味覺告訴他,這茶味先是有點兒苦,隨後就轉著甜津津的。他恍然大悟,這是兩三個月來沒有喝過的好茶呀!再看這陶器杯子裡的茶的顏色,綠陰陰的,還可以看到杯子裡的白釉上的花紋,同時,有一種輕微的清香,送到鼻子裡去。這不由得自己讚歎了一聲道:「好茶!色香味俱佳。太太,多謝!這一定是你辦的。我這就該文思大發了。」 李太太在一旁坐著,笑問道:「這茶味如何?」 李先生端著杯子又喝了一口,笑道:「好得很!在這鄉場上,怎麼買得到這樣的好茶葉?」 李太太道:「這是我在同鄉那裡勻來的,你進了一筆稿費,也得讓你享受一下。還有一層,今天晚上,楊豔華演《英節烈》,這戲……」 李南泉笑道:「你又和我買了一張票?」 李太太道:「買了兩張票,你帶孩子去罷。」 李先生道:「那麼,你有個十二圈的約會?」 李太太笑著,取個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姿態,昂著頭向外面叫道:「王嫂,那肉洗乾淨了沒有?切好了,我來做。」 李先生心領神會,也就不必再問了。他將面前的文稿,審查了一遍。下文頗想一轉之後發生一點新意。就抬起頭來,向窗子外看對面山頂上的白雲,雖那一轉的文意,並未見得就在白雲裡面,可是他抬頭之後,這白雲會替他找到那文思。不過他眼光射出窗子去,看到的不是白雲,而是一位摩登少婦,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。她站在對面的山腳路上,向這茅草屋連連招了幾下手。遙遠地看到她臉上笑嘻嘻的,似乎她正在牌桌上,已摸到了清一條龍的好牌,且已經定張要和一四七條。 李先生心裡暗自讚歎了一聲,她們的消息好靈通呀,就知道我進了一筆稿費,這不是向茅屋招手,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。太太果然是中了電,馬上出去了。太太並未答話,隔了壁子,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勢。不過下江太太將一個食指豎了起來,比齊了鼻子尖,好像是約定一點鐘了。 李先生對這個手勢是作什麼的,心裡自然是十分了然,他也沒有說話,自去低頭寫他的文字。還不到十分鐘,女傭工就送著菜飯碗進屋子了。李太太隨著進屋來了。站在椅子背後,用了很柔和的聲音道:「不要太忙了,吃過了飯再寫罷。」 李南泉道:「我倒是不忙,有一個星期的限期哩,忙的恐怕是你。」 李太太道:「我忙什麼?吃完飯,不過是找個陰涼地方,和鄰居談談天。若不是這樣,這個鄉下的環境,實在也寂寞得厲害,我們沒有那雅人深致,天天去遊山玩水。再說,遊山玩水,也不是一個婦女單獨所能做的事。」 李先生走過來靠近了方桌子要坐下來吃飯,太太也就過來了,她站在桌子邊,首先扶起筷子來,夾了菜碗裡的青椒炒豆腐乾,嘗了兩下。 李南泉笑道:「不忙,去你那一點鐘的約會,還有半小時。這樣的長天日子,十二圈牌沒有問題,散場以後,太陽准還沒有落山,若有餘勇,盡可能再續八圈。」 李太太將手上的筷子,「啪」地向桌上一擊,沉著臉道:「你不嫌貧得很?人生在世,總有一樣嗜好,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嗜好嗎?我怕你囉唆,沒有對你說,你裝麻糊就算了。老是說,什麼意思?」說畢,她也不吃飯,扭轉身到後面屋子裡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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