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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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微笑著道:「好,豬八戒倒打一耙。我算囉唆了。」 那女傭王嫂站在旁邊微笑,終於是她打圓場,兩次請太太吃飯。太太在屋子裡答應四個字:「你們先吃。」 人並沒有出來。李先生只好系鈴解鈴,隔了屋子道:「吃飯罷,菜涼了。」 李太太隨著先生這屈服的機會,也就走來吃飯了。李先生想著自己的工作要緊,也就不再和太太計較,只是低頭吃飯。他忘不了那壺好茶,飯後,趕快就沏上開水,坐在椅子上,手把一盞,閑看窗外的山景。今天不是那麼悶熱,滿天都是魚鱗斑的白雲。山谷裡穿著過路風,靜坐在椅子上,居然可以不動扇子。風並不進屋子來,而流動的空氣,讓人的肌膚上有陣陣的涼氣浸潤。 重慶的夏季,常是熱到一百多度。雖然鄉下風涼些,終日九十多度,乃是常事。人坐在屋子裡不動,桌椅板凳,全會自己發熱,摸著什麼用具,都覺得燙手。坐在椅子上寫字,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著,可以把桌子打濕一大片。今天寫稿子,沒有那現象,僅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,有兩塊小濕印,脊樑上也並不流汗。 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,看到山頭上魚鱗片的雲朵,層層推進,緩緩移動,對面那叢小鳳尾竹子,每片竹葉子,飄動不止,將全個竹枝,牽連著一顛一顛。竹叢根下有幾棵不知名的野花,大概是菊科植物,開著銅錢大的紫色小花,讓綠油油的葉子襯托,非常的嬌媚。一隻大白色的公雞,昂起頭來,歪著脖子,甩了大紅冠子,用一隻眼睛,注視那顛動的竹枝。竹枝上,正有一隻蟬,在那里拉著「吱吱」的長聲。 李先生放下茶杯,將三個指頭,一拍桌沿道:「妙!不用多求,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。」 李太太正走到他身邊,身子向後一縮,因笑道:「你這是什麼神經病發了,嚇我一跳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對不起,我的煙士坡裡純來了。」 李太太微笑道:「我看你簡直是這三百二十元燒的,什麼煙士坡裡純,茶士坡裡純?」 李先生滿腦子都裝著這窗前的小景,關於李太太的話,他根本就沒有聽到。他低著頭提起筆來就寫,約莫是五六分鐘,李先生覺得手臂讓人碰了一下,回頭看時,李太太卻笑嘻嘻地將身子顫動著。李先生笑道:「到了鐘點了,你就請罷。我決不提什麼抗議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這是什麼話?這侵犯了你什麼?用得著你提抗議?」 李先生微笑著,抱了拳頭連拱了幾下,說是「抱歉抱歉」,也就不再說什麼,還是低頭寫字。李先生再抬起頭來,已沒有了太太的蹤影,倒是桌子角上,又放下了一盒「小大英」。李先生對於太太這種暗下的愛護,也就感到滿足,自去埋頭寫作,也許是太太格外的體恤,把三個孩子都帶走了。 在耳根清淨之下,李先生在半個下午,就寫完了四篇小品文,將筆放下從頭至尾,審查了一遍,改正了幾個筆誤字,又修正了幾處文法,對於自己的作品,相當滿意,把稿紙折疊好了,放到抽屜去,人坐在竹椅子上,作了個五分鐘的休息。可是休息之後,反而覺得手膀子有些疼痛。同時,也感到頭腦昏沉沉的。心裡想著,太太說得也對,為了這三百二十元,大有賣命的趨勢,利令智昏,何至於此。於是將筆硯都收拾了,找著了一支手杖,便隨地扶著,就在門外山麓小路上散步。這時已到黃昏時候,天晴也是太陽落到山後去,現在天陰,更是涼風習習,走得很是爽快。 這山谷裡的晚風,一陣比一陣來得尖銳。山頭上的長草,被風卷著,將背面翻了過來,在深綠色叢中,更掀起層層淺綠色的浪紋。這草浪也就發生出「瑟瑟索索」之聲。 李南泉抬頭看看,那魚鱗般的雲片,像北方平原上被趕的羊群一樣,擁擠著向前奔走,這個樣子,又是雨有將來的趨勢。李先生站著,回頭向家裡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,歎上兩口氣。又搖了幾下頭,自言自語地道:「管他呢,日子長著呢,反正也不曾過不去。」 這個解答,是非常的適用,他自己笑了,扶著手杖繼續散步,直到看不見眼前的石板路,方才慢慢走回來。這時,天上的星點,被雲彩遮著,天上不予人間一絲光亮,深谷裡漆黑一片。黑夜的景致,沒有比重慶更久更黑的,尤其是鄉下。因為那裡到了霧天,星月的亮也全無。在城市裡,電光射入低壓的雲層,雲被染著變成為紅色,它有些光反射到沒有電燈的地方來。鄉下沒有電燈,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。 李南泉幸是帶有手杖,學著瞎子走路。將手杖向前點著探索兩下,然後跟著向前移動一步。遙望前面,高高低低,閃出十來點星星的火光,那是家之所在了。因為這個村子的房屋,全是夾溝建築的,到了這黑夜,看不見山谷房屋,只看到黑空中光點上下。這種夜景,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見過的。除非是雨夜在揚子江邊,看鄰近的漁村有點仿佛。這樣,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,站著只管出神。 就在這時,聽到星點之間,小孩子們叫著「爸爸吃飯」。他又想著,這還是一點文料。可說「吾聞其語矣,未見其人」。但他也應著孩子:「我回來了。」 到了家裡,王嫂迎著他笑道:「先生這時候才回來,落雨好半天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下雨了?我怎麼不知道?」 王嫂道:「落細雨煙子,先生的衣服都打濕了。你自己看看。」 李南泉放下手杖,走近燈下,將手牽衣襟,果然,衣服潮濕、冰涼。他笑道:「怪不得我在黑暗中走著』只覺得臉上越久越涼了。」 他看到桌上還有「小大英」煙,這就拿起一支來,就著煙火吸了,因吟著詩道:「細雨濕衣看不見,閑花落地聽無聲。」 王嫂抿了嘴微笑道:「先生還唱歌,半夜裡落起大雨來,又要逃難。」 這句話卻是把李先生提醒,不免把眉頭子皺起。但是他看到飯菜擺在桌上,只有三個小孩子圍了菜油燈吃飯,就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也犯不上獨自著急,這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。」 他說著,也就安心吃飯。飯後,便獨自呆坐走廊上。這是有原因的,入夏以來,菜油燈下,是難於寫文章的。第一是桌子下面,蚊蟲和一種小得看不見的黑蚊,非常咬人。第二是屋外的各種小飛蟲都對著窗子裡的燈光撲了來,尤其是蒼蠅大小、白蜻蜓似的蟲,雨點般地撲人,十分討厭。關著窗子,人又受不了,所以開窗子的時候,只有燈放得遠遠的,人坐在避光的所在,人和飛蟲兩下隔離起來。這時,甄、吳二公也在走廊上坐著,於是又開始夜談了。 甄先生道:「李兄不是去看戲的嗎?」 李南泉道:「甄先生怎麼知道?」 他笑道:「你太太下午買票的時候,小孩子也在那裡買票。」 李南泉道:「事誠有之,不過我想到白天上屋頂牽蘿補屋,晚上去看戲,這是什麼算盤?想過之後,興味索然,我就不想去了,而況恐怕有雨。」 吳春圃於黑暗中插言道:「怎麼著?你的徒弟,你都不去捧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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