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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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落下來的時候,心裡十分的驚慌,也不知身上哪裡有什麼痛苦。伏在棉絮上面,靜靜想著,哪裡有什麼傷痕沒有,約莫是想了三四分鐘,還不知道傷痕在什麼地方。正是伸了手,在身上撫摸著,可是這行李捲兒,是互相堆疊的,人向上一撲,根本那些行李捲兒就有些動搖,基礎不穩,上面的卷子,擠開了下面的卷子,只管向縫隙中陷了下去。下層外面的幾個卷子,由床沿上滾到床下,於是整個的行李捲兒全部活動,人在上面,隨了行李滾動,由床上再滾到床下,床下所有的瓶子、罐子,一齊沖倒,叮叮咚咚,打得一片亂響。李太太聽了這聲音,由外面奔了進來,連連問著:「怎麼了,怎麼了?」 李先生那一個跌勢,正如高山滾坡,自從行李捲上跌滾下來以後,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,只是滑滾了過去。李太太由外面奔進屋來的時候,還是一個亂滾著的行李捲,直奔到她腳下,她本來就吃了一驚,這行李捲向她面前滾來時,她向後一退。屋子裡,地面還是泥滑著的,滑得她向後倒坐在濕地上。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掙扎起來了,便撲了身上的草屑與灰塵,笑道:「你也進屋來趕上這份熱鬧。」 李太太這已看清楚了,望了屋頂上的天窗道:「你這不是妙想天開,蓋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,我們還吃什麼平價米?這是天不安有變,不安有禍。」 李南泉聽了夫人這教訓,也只苦笑了一笑,並沒有說其他的話,他抬頭看看屋頂,兩個天窗情形各別,那個大的天窗,已是由野藤遮著,綠油油的一片,雖是看到藤葉子在閃動,卻是不見天日。小的天窗,野藤葉子,遮蓋了半邊。還有半邊亂草垂了下來,正是自己剛才由那裡滾下來的缺口。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緣故。已有四五枝長短藤,帶了大小的綠葉子,由天窗口裡垂進來,掛穗子似的掛著。天窗裡也刮進來一些風,風吹著野藤飄飄蕩蕩。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:「妙極妙極!這倒很有點詩意。」 李太太也由地面上站了起來了,板著臉道:「瞧你這股子窮酸味!摔得七死八活,還要談什麼詩意,你這股窮酸氣不除,天下沒有太平的日子。」 李先生「哈哈」笑道:「我這股窮酸氣,幾乎是和李自成、張獻忠那樣厲害了?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!」 李太太道:「你不用笑,反正我說得不錯,為人不應當做壞事,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。野藤都能蓋屋頂,我們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窮氣了。你雖在屋頂上摔下來了,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。說破了,也許人家會說你窮瘋了呢。」 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,太太這樣地老說著,他也有點生氣,站著呆了一呆,因道:「我誠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,不過像石太太那樣,能夠天不亮就到瓦匠家裡去,親自把他押解了來,這倒有此必要。你可能也學她的樣,把那彭蓋匠押解了來呢?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,你去找回彭蓋匠試試看,包你辦不到。」 李太太沉著臉道:「真的?」 李先生心裡立刻轉了個念頭,要她去學石太太,那是強人所難。真是學成了石太太,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。對了這個反問,並沒有加以答覆,自行走開了。李太太在兩分鐘後,就走出大門去了。李先生在外面屋子裡看到,本可以攔她,把這事轉圜下來,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,只好由她去了。 李先生拿著臉盆,自舀了一盆冷水,來洗擦身上的灰塵,伸出手臂到盆裡去,首先發現,已是青腫了兩塊。再低頭看看腿上,也是兩大片。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這樣,不由得自言自語地笑道:「這叫何苦?」 可是窗外有人答話了:「我明天就搬家,不住在這人情冷酷的地方,不見得重慶四郊都是這樣冷酷的人類住著的。」 看時,太太回來了,一臉掃興的樣子,眼光都直了,她腳下有個破洋鐵罐子,「當」的一聲,被她踢到溝裡去。 李南泉看這情形,料是太太碰了彭蓋匠的釘子,雖不難說兩句俏皮話,幽默她一下,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氣虎虎的時候,再用話去撩她,可能她會惱羞成怒,只好是裝著不知道。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鋒芒的辦法,只有端坐著讀書或寫字。由窗子裡向外張望著。見她沉下了臉色,高抬一手撐住了廊柱,正對屋子裡望著。心下又暗叫了一聲不好,立刻坐到書桌邊去,攤開紙筆,預備寫點文稿。事情是剛剛湊趣,就在這時,郵差送來一封掛號信。拆開信來,先看到一張郵局的匯票。在這困難的生活中,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,是毫無其他希望的,忽然有匯票寄到,這是意料以外的事。 他先抽出那匯票來看,填寫的是個不少的數目,共是三百二十元。這時的三百多元,可以買到川鬥五斗米,川鬥約是市鬥的兩倍。就是一市擔了。一市擔米的收入,可以使生活的負擔輕鬆一下,臉上先放出三分笑意,然後抽出信來看,乃是昆明的報館匯來的,說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內,為該報寫幾篇小品文,要一萬字上下的。昆明的物價指數高於重慶三倍,所以寄了這多稿費。在重慶,還不過是二十元一千字的價目。 這筆文字交易,是不能拒絕的,他正在看信,太太進門來了,她首先看到那張匯條,夾在先生的手指縫裡,因道:「誰寄來的錢,讓我看看。」說著,就伸手把這匯條抽了過去,她立刻身子聳了一聳,笑道:「天無絕人之路,正愁著修理房子沒錢呢,肥豬拱門,把這困難就解決了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從前是千金一笑,現在女人的笑也減價了。法幣這樣的貶值,三百二十元,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這叫什麼話?簡直是公然侮辱。」說著,眼睛瞪起來,將那匯票向地上一丟。 李南泉倒是不在意,彎腰將匯票撿了起來,向紙面上吹吹灰,笑道:「我不像你那樣傻,決不向錢生氣。」說著,將匯票放在桌上,向她一抱拳頭。 李太太笑駡道:「瞧你這塊骨頭!」 李南泉道:「這是純粹的北平話呀,你離開北平多年,土話幾乎是完全忘記。只有感情奔放的時候,這土話才會衝口而出。這樣的罵人,出之太太之口……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還是個老書生啦,簡直窮瘋了,見了三百二十元,樂得這樣子,把屋頂摔下來的痛苦都忘記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可是我們真差著這三百元用款。」 李太太道:「廢話什麼,拿過來罷。」說著,伸手把那張匯票收了過去。李先生將那張信箋塞到信封裡去,兩手捧著信封向太太作個揖,笑道:「全權付託。你去領罷。還有圖章,我交給你。」 李太太接過信封去,笑道:「圖章在我這裡,賣什麼空頭人情。」 她說著,抽出信箋來看看,點點頭道:「稿費倒是不薄,夠你幾天忙的了。我不打攪你,你開始寫稿子罷。」 李先生對那三百二十元,算是在匯票上看了一眼,雖沒有收入私囊,但也夠興奮一下的。他見太太拿著匯票走了,用著桌上擺開的現成的紙筆,就寫起文章來,好在剛過去的生活,不少小品材料,不假思索,就可動筆。 他的煙士坡裡純一,雖不完全出在那張三百二十元的匯票上,可是這三百二十元,至少解決了他半個月內,腦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。自這時起,有半個月他不需要想文藝以外的事了。那末,煙士坡裡純來了,他立刻可予以抓住,而不必為了柴米油鹽放進了腦子去,而把它擠掉。因之,他一提了筆後,不到半小時,文不加點地就寫了大半張白紙,他正寫得起勁,肩上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壓著。回頭看時,正是太太站在身後,將手按在肩上。李先生放下筆來,問道:「圖章在你那裡,還有什麼事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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