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吳春圃在洞口問道:「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嗎?後面還有敵機沒有?」

  他答道:「據說,還有一批,只是兩架而已,這有什麼威力?完全是搗亂。」

  李南泉聽了這消息,也就走過去,在一處談話。見石先生披了一件保護色的長衫,站在路頭上,撩起衣襟,當著扇子搖。看那情形,是上山坡跑得熱了,因問道:「石兄,是在防護團那裡得來的消息了?決不會錯。我看我們大家回家睡覺去罷。敵機一架、兩架地飛來,我們就得全體動員地藏躲著,是大上其當的事情。」

  石正山道:「當然如此,不過太太和小孩子們最好還是不要回去。萬一敵機臨頭,他們可跑不動。我們忝為戶主,守土有責,可以回去看看房子。我來和內人打個招呼,我這就回家了。」說著,他就進防空洞去了。

  果然,過了一會子,他又出洞來了,就匆匆地順山坡走了去。

  李南泉覺得石先生的辦法也是,自早晨到現在,這村子裡每一幢房子都沒有人看守。村子裡房子全是夾山溪建築的,家家後壁是山,很可能引起小偷的注意,於是也就進洞子向太太打個招呼,踏著月亮下的人行石板路,緩緩向家裡走去。

  這山村裡,到了晚上本來就夠清靜,這時受著燈火管制,全村沒有一星燈火。淡淡的月亮,籠罩著兩排山腳下那些斷斷續續的人家影子,幽靜中間,帶些恐怖肅殺的意味,讓人說不出心裡是一種什麼情緒。他背了兩手,緩緩走著,看看天空四周,又看看兩旁的山影,這人家的空檔裡,有些斜坡,各家栽著自己愛種植的植物。有的種些瓜豆藤蔓,有的種些菜蔬,有的也種些高粱和玉蜀黍。因為那些東西叢生著,倒有些像竹林。窗外或門外,有這一片綠色,倒也增加了不少的情趣。尤其是月夜,月亮照在高粱的長綠葉子上,會發生出一片清光。

  他緩緩地走來,看了看這輕鬆的夜景,也就忘了空襲的緊張空氣。眼前正有一叢高粱葉子,被月光射著,被輕風搖撼著,在眼前發生了一片綠光。心裡想著,這樣眼前的景致,卻沒有被田園詩人描寫過,現在就湊兩句詩描寫一下,倒是發前人所未發。他正是靜靜地站著,有點出神,卻聽到高粱地那邊,有一陣低微的嬉笑之聲。空襲時間,向野外躲著的人,這事倒也時常發生,並未理會。且避開這裡。緩緩走過了幾步,又聽到石正山家的那位、丫環小姐小青笑道:「蚊子咬死了,我還是回家去。」

  接著石正山道:「你是越來越膽子大了,簡直不聽我的命令。」

  小青道:「不聽命令怎麼樣,你把我轟出石家大門罷。」這言語可相當冒犯。然而接著的,卻是主人家一陣笑。

  李南泉聽了,越是感到不便,只有放輕了腳步,趕快回家。隔了山溪,就聽到奚太太和這邊吳先生談話,大概吳先生早回來了。她道:「剛才防護團接到電話,儲奇門前後,中了十幾顆炸彈。我們奚先生辦公的地點就在那裡,真讓我掛心。他本來可以疏散鄉下去辦公的。他說他那裡的防空洞好,不肯走。」

  吳先生笑道:「莫非是留戀女朋友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他不敢。這村子裡我和石太太是最會對付先生的。石正山是除了不敢接近女人,不敢賭錢,紙煙還是吸的。我家裡老奚,紙煙都不吸。我以為男女當平等。我不吸紙煙他也就不能吸紙煙。他對我這種說法,完全接受。」

  李南泉也走近了,接嘴笑道:「這樣說,石太太只能做家庭大學副校長。」

  奚太太雖然好高,可是也替她的好友要面子。李先生說石正山夫人只能作家庭大學副校長,她不同意這個看法,因道:「你們對石太太還沒有深切的認識。石先生在外面是大學教授,回到家裡,可是個小學生。無論什麼事,都要太太指示了才能辦。他也樂得這樣做。每月賺回來的薪水雙手奉獻給太太以後,家裡的事,他就不負任何責任。」

  吳先生道:「我知道,石太太常出門,一出門就是好幾天,家裡的事,誰來作主呢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他們家小青哪。小青是石太太的心腹,可以和她主持家政,也可以替她監視義父的行動。石太太這一著棋,下得是非常之好,這個家,隨時可以拿得起,隨時也可以放得下。我要有這樣一個助手,就好了。不管算、丫環也好,算義女也好,這幫助是很大的。」

  李先生慢慢地踱過了溪橋,見吳先生站在屋簷下,隔了兩家中間的空地,和奚太太談話。便以大不經意的樣子,在其中插了一句話道:「天下事,理想和事實總相距一段路程的。」

  奚太太在她家走廊上問道:「李先生這話,是指著哪一點?」

  李南泉倒省悟了,這件事怎好隨意加以批評?因笑道:「我是說訓練一個心腹人出來那是太不容易的事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這話我同意。尤其是丫環這個身份,現在人人平等的日子,誰願意居這個地位還和你主人出力?這也許是佛家說的那個『緣』字,石太太和小青是有緣分的,所以小青對她這樣鞠躬盡瘁。其實她待小青,也不見得優厚到哪裡去。除了大家同鍋吃飯這點外,我還沒有見到小青穿過一件新衣服呢。周身上下,全是石太太的舊衣服改的。」

  李南泉向來不太喜歡和這位家庭大學校長說話。談到這裡,也就不願再聽她的誇張了,向屋簷外看去,那對面山上的夜色,已分了上下層。上層是月亮照著的,依然雪白,下層卻是這邊的山陰,一直到深溪裡都是幽黑的。便向吳先生道:「月亮也就快下去了。照著中原時間和隴蜀時間來說,漢口的時間,比這裡早一點鐘,湖北境內,月亮大概已落了,敵人黑夜飛行的技術,根本就不夠了,四川半夜總有霧的,大概今晚上不會再來了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老兄也靠天說話。」

  李南泉歎了口氣道:「弱國之民,不可為也。我們各端把椅子來談談罷。我談北平、南京,你談濟南、青島。我們來個雖不能至,心嚮往之,聊以快意,比談國際戰爭好得多。」說著,開了屋門,搬出兩個方凳來。暗中摸索得了茶壺、茶杯,斟了兩杯,放在窗戶臺上。吳先生端起一杯茶來,笑道:「這是我的了。」說著,將那夠裝五六兩水的玻璃杯子,就著嘴唇,「咕嘟咕嘟」

  一飲而盡,放下杯子,「哎」了一聲,讚歎著道:「好茶!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完全是普通喝的茶,並沒有什麼好處。」

  他道:「這就是渴者易為飲了。等一會兒,我們一路去接太太罷。到四川來,沒有家眷是太感到寂寞。可是有了家眷,又太感到累贅。假使我們沒有家眷,躲什麼空襲!我是一切照常。」說著,他坐下來,兩手拍著腿歎息不已。

  李南泉道:「你對於這一日一夜的長期轟炸,支持得住嗎?」

  他不由得打了個呵欠,笑道:「渴和餓都還罷了。在洞子裡無所謂。到了家裡,怎麼老想睡覺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怪我們自己,昨天和那三個坤伶解圍耽誤了自己的睡眠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也許我可以說這話,你卻不應當。楊豔華不是你的及門弟子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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