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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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半小時內,由於大發明家、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的啟示,大家都用了木炭生著小爐子火,開始做飯。在這半小時內,鄰居們輪流去看球,倒始終懸著,並沒有落下,又是半小時,各家的飯都熟了,有什麼菜就作什麼菜,至多是兩碗,又是不能點燈的,各家將飯碗放在凳子上,人就站在月亮下面吃飯,卻也別有風味。小孩都饑不擇食,沒有哪個為了飯菜簡單而吃不下去的。李家飯後,大家還在月亮下坐著。吳春圃將新烙得的餅、卷了個卷子捏在手上,站在屋簷下吃。 李南泉道:「不錯,吳先生還有烙餅可吃。」 他道:「只有這東西,作起來來得快。和著面就下鍋去烙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吳先生吃得很香,卷著什麼吃的?」 吳春圃把手上的烙餅卷子一舉,笑道:「你猜不到,這是炒的芝麻鹽。這個辦法很簡單,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鹽,在鍋裡一炒,包在烙餅裡,又鹹又香,雖然沒有什麼餡兒,可是吃起來,還是很爽口的。」 他說著,又送到嘴裡咀嚼著。就在這時,聽到對面山溪路上,又有人叫道:「球落了。大家當心。」 李南泉道:「怎麼辦,現在還要躲洞子嗎?」 李太太道:「我不行了。」 她說到這裡,未免猶豫了一陣子,接著道:「我們還是躲一躲罷。我想,對門王家後面那個私人洞子,雖是賄一個門,可是石頭很高,倒是很可保險。敵機不來,我們在洞口坐著;敵機來了,我們再進洞子,好不好?」 李南泉還不曾答覆這個問題,那位甄太太扶著竹棍子手杖,已經起身向過溪的那木板橋步著了。月亮不好,幾個人同聲歎著,真是疲勞轟炸。 §第八章 八日七夜 在這種情形之下,大家雖感到十分疲勞,可是一聽到說紅球落下了,神經緊張起來,還是繼續地跑警報。這時跑公共洞子來不及,跑屋後洞子,又怕有蛇。經李太太提議之後,就不約而同地,奔向對溪的王家屋後洞子。這洞子已經有了三歲,在鑿山的時候,人工還不算貴,所以工程大些。這裡沿著山的斜坡,先開了一條人行路,便於爬走。洞是山坡的整塊斜石上開闢著進去的,先就有個朝天的缺口,像是防空壕,到了洞口,上面已是畢陡的山峰了。因之雖是一扇門的私洞,村裡人談點交情,不少人向這裡擠著。 李南泉護著家人到了這裡,見難民卻比較鎮定,男子和小孩子們,全在缺口的石頭上坐著。月亮半已西斜,清光反照在這山上,山抹著一層淡粉,樹留下叢叢黑影,見三三五五的人影,都在深草外的亂石上坐著。有人在月亮下聽到李南泉說話,便笑道:「李先生也躲我們這個獨眼洞,歡迎歡迎。」 他歎口氣道:「還是歡送罷,真受不了。」 同時,洞門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來,叫道:「老李,來罷。我們給你預備下了一個位子,小孩子可以睡,大人也可以躺躺。洞子裡不好走,敵機來了,跑不及的。」 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,將婦孺先送進洞子去。這洞子在整個石塊裡面,有丈來寬,四五丈深,前後倒點了三盞帶鐵柄子的菜油燈。那燈炳像火筷子,插進鑿好了的石壁縫裡去,燈盞是個陶瓷壺,嘴子上燃著棉絮燈芯,油焰抽出來,尺來多長,連光帶火,一齊閃閃不定。 油燈下,這洞底都展開了地鋪,有的是鋪在席子上,有的放一張竹片板,再把鋪蓋放在上面。老年人和小孩兒全都睡了,人挨著人,比輪船四等艙裡還要擁擠。李家人全家來了,根本就沒有安插腳的地方。加之這洞裡又燃了幾根豬腸子似的紙卷蚊煙,那硫磺砒霜的藥味帶著繚繞的煙霧,頗令人感到空氣閉塞。李太太道:「哎呀,這怎麼行呢?我們還是出去罷。」 這洞子裡,李太太的牌友最多,王太太,白太太,還以綽號著名的下江太太,尤其是好友。看在牌誼分上,她們倒不忍牌友站在這裡而沒有辦法。白太太將她睡在地鋪上的四個孩子,向兩邊推了兩推,推出尺來寬的空檔,就拍著地鋪道:「來來來,你娘兒幾個,就在這裡擠擠罷。」 李太太還沒有答話,兩個最頑皮的男孩子,感到身體不支持,已蹲在地上爬了過來。王太太對於牌友,也就當仁不讓;向鄰近躺著的人說了幾句好話,也空出了個布包袱的座位。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氣,就坐了下去。那王嫂有她們的女工幫,在這晚上,她們不願躲洞,找著她們的女伴,成群地在山溝裡藏著,可以談談各家主人的家務,交換知識。尤其是這些女工,由二十歲到三十歲為止,全在青春,每人都有極豐富的羅曼史,趁了這個東家絕對管不著的機會,可以痛快談一下。所以王嫂也不擠洞子。只剩了李南泉一個人在人叢煙叢的洞子中間站著。李太太看了,便道:「你不找個地方擠擠坐下去,站著不是辦法。」 他道:「敵機還沒有來,我還是出去罷。」 在洞子裡的男賓,差不多都是李先生的朋友,見他在洞子中間站著,怪不舒服的,大家都爭著讓座。他笑道:「今天坐了一天的地牢,敵機既然沒來,落得透透空氣,我還是到洞外去作個監視哨罷。一有情報,我就進洞來報告。」說著,他依然走出洞外,大概年富力強的人,都沒有進洞子,大家全三五相聚地閒話。所以說的不是轟炸情形,就是天下大事。聽他們的言語,八九不著事實的邊際,參加也乏味得很。離開人行路,有塊平坦的圓石,倒像個桌面。石外有兩三棵彎曲的小松樹,比亂草高不出二三尺,松枝上盤繞了一些藤蔓。月亮斜照著,草上有幾團模糊的輕影,倒還有點清趣。於是單獨地架腳坐在石上,歇過洞裡那口悶氣。 抬頭看看天,深藍色的夜幕,飄蕩了幾片薄如輕紗的雲翳。月亮是大半個冰盤,斜掛在對面山頂上。月色並不十分清亮,因之有些星點,散佈在夜幕上,和新月爭輝。雖然是夏季,這不是最熱的時候,臨晚這樣又暑氣退了。涼氣微微在空中蕩漾,臉和肌膚上感到一陣清涼。身上穿的這件空襲防護衣藍布大褂,終日都感覺到累贅。白天有幾次汗從舊汗衫裡透出,將大褂背心浸濕。這時,這件大褂已是虛若無物,涼氣反是壓在肩背上。他想著,躲空襲完全是心理作用,一個炸彈,究竟能炸多大地方?而全後方的人,只要在市集或鎮市上,都是忙亂和恐怖交織著。鄉下人照樣工作,又何嘗不是有被炸的可能的。他們先覺得空闊地方沒事,沒有警報器響,沒的紅球刺激,心裡安定,就不知道害怕,也就不躲。 這淡月疏星之夜,在平常的夏夜,正好是納涼閒話的時候,為了心中的恐怖,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軌道,晚上也得不著覺睡,就是這樣在亂山深草中坐著。他想到這裡,看看月亮,聯想到淪陷區的同胞,當然也是同度著這樣的夜景,不知他們是在月下有些什麼感想,過些什麼生活。同時也就想到數千里外的家鄉。那是緊臨戰區的所在,不知已成人的大兒子,和那七十歲的老母,是否像自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。也會知道大後方是晝夜鬧著空襲嗎?想到這裡,只見一道白光,攔空晃了兩晃,探照燈又起來了。但是並沒有聽到飛機馬達聲音,卻不肯躲開,依然在石頭上靜靜地坐著。那探照燈一晃之下立刻熄滅了,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威脅。 不過五分鐘後,天上的白光,又由一道加到三道,在天腳的東北角,作了個十字架,架起之後,又來了兩道白光。這就看到一隻白燕子似的東西,在燈光裡向東逃走,天空裡僅僅有點馬達響聲,並不怎樣猛烈。那防空洞的嘈雜人語聲,曾因白光的架空,突然停止下去。這時飛機走了,人聲又嘈雜起來。接著,就聽到石正山教授大聲歎了口氣道:「唉!真是氣死人。這批敵機,就只有一架。假如我們有夜間戰鬥機的話,立刻可以飛上去,把它打落下來。僅僅是一架敵機,也照樣的戒備,照樣的燈火管制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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