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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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南泉道:「吳兄,這我是個冤獄。太太也許很不諒解。至於坤伶方面,這卻是傷心史。她們以聲色作號召,當然容易招惹是非;惹了事非,就得多請人幫忙。所以他們之拜老師,拜乾爹決非出自本心,乃是應付環境的一種手腕。你把她這手腕當了她是有意攀交情。那才是傻瓜呢。尤其是拜老師這種事,近乎滑稽。坤伶除了學戲,她還要向外行學習什麼?可是那些有錢或有閑階級,一讓坤伶叫兩聲乾爹或老師,就昏了腦袋瓜了。」 他正說得暢快,李太太卻在山溪那邊人行路上笑起來了。 李南泉迎上前道:「你怎麼回來了?」 她道:「洞子裡孩子多,吵吵鬧鬧,真是受不了,蚊煙熏著,空氣又十分齷齪,我只好回來了。不想趕上了你這段快人快語。」 李南泉沒有加以申辯,接過太太的手提包,向家裡引。吳春圃在走廊上迎著笑道:「李太太,你可別中李先生的計。他早知道你回來了。故意來個取瑟而歌,使之聞之。要不,哪有這樣巧?」 李太太笑道:「也許有一點。不過,這就很好。多少他總有點明白。成天躲空襲,大家的精神,都疲倦得不得了。談點風花雪月,陶醉一下,我倒也並不反對。」 吳春圃笑道:「李太太賢明之至。不過這樣來,家庭大學裡面,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。」 李太太低聲笑道:「我們說笑話不要緊,可別牽涉太遠了。各人看法不同,不要說罷。」 吳春圃笑道:「不說笑話了,俺也當去迎接我的內閣回宮了。不解除也不管他,沒有月亮料著敵機也不能再來,」 他這個說法,本也就像李南泉說的一般無奈。可是這種心理,卻是極普遍的,也就聽到山溪對過,有人叫道:「不管解除沒有,月亮下去了,接太太回來罷。」 李南泉夫妻二人,都因整日的疲勞,各坐在一張凳子上,默默無言,抬頭看那對面山上的白色,只剩了山峰尖上的一小截。大孩子小白兒,靠了牆壁站定,埋怨著道:「真是討厭,這月亮老不下去。」 李南泉不由得笑起來了,因道:「不要說這樣無用的話罷。弟弟、妹妹都睡覺去了,你也可以去睡。」 小白兒道:「若是敵機來了呢?」 李南泉笑道:「難道我們去躲洞子,會把你們扔在床上?」 小白兒道:「爸爸媽媽都不睡嗎?」 李南泉道:「為了給你們等候消息,我不睡。」 小白兒道:「那太不平等了。」 李南泉道:「不錯,你還有點赤子之心。你要知道,父子之間,是沒有平等的。封建社會,沒有父子平等,民主社會,也沒有父子平等。父子平等,人類就會滅絕,尤其是作母親的,她永遠不能和孩子談平等。在封建時代,儘管百行孝為先,母親對於孩子的義務,是沒有法子補償的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和孩子談這些理論,不是白費勁?」 小白兒笑道:「我真不大懂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看到山羊乳著小羊沒有?你們去逗小羊的時候,老羊總把兩隻犄角抵著你,來保護小羊的。可是小羊大了,並不管老羊,只有它作了母親的時候,它才愛它的小羊。人也是這樣,永遠是父母保護孩子,孩子大了,並不怎樣保護父母。可是他自己有孩子,他又得保護了。睡去罷!我們作老羊。」 小白兒聽到如此的教訓,睡覺去了。李太太笑道:「你今天高興,肯和孩子說這套議論。」 他道:「我在人世味中有個新領會,就是經過了患難,對於骨肉之親,更覺得增加一份親愛,你不也有這一點嗎?」 李太太道:「對的。可是對於我們兩人,不適用這個例子。我們就常常會因躲空襲,鬧些無味的彆扭。」 正說到這裡,卻聽到山溪對面人行路上,有了說話聲了。吳太太道:「俺不回去了,俺就在這路上待一宿。」 吳先生道:「不回去就不回去,伲還會訛到人嗎?俺……俺……」 李南泉哈哈大笑道:「不用說,吳先生兩口子,已經代我答覆了。為躲警報而鬧彆扭,那不正是我們兩口子,誰都是這樣。因為夫妻之間,最可以率真,最可以不用客氣,所以我可以和孩子客氣,而不和你客氣。和你客氣,那就是作偽了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好的,我就利用你這一套議論去勸說吳太太。他兩口子又彆扭上了。」說著,就過了橋向溪對面人行路上走去。果然,吳太太坐在路邊石頭上,面前擺了幾個包袱,孩子們和吳先生,全在人行路上站著。李太太笑道:「怎麼回事?吳先生這趟差事沒有辦好,把太太接到半路上,就算完事了?」 吳先生道:「她不走有什麼法子?警報也許跑得不夠吧?」 吳太太道:「俺是跑得不夠。俺……」 李太太攔著道:「你們不要吵,我和二位說一個新議論。」 因把李南泉剛才說的話重述了一遍。吳春圃先忍不住笑了。李太太道:「他的說法是對的嗎?」 吳春圃道:「俺就是不會花言巧語,也不會虛情假意。」 吳太太道:「你說句話,撅死人,撅老頭子!」 李先生笑道:「這就是吳先生天真之處啦。回去罷。今晚下半夜,我們養精蓄銳一番,預備明天再躲空襲呢。」 於是李先生牽著他們孩子,李太太牽著吳太太,一同回家。走到對門鄰居袁家屋後,卻聽見袁先生叫起來。他道:「你們躲防空洞,我在這裡和你們看家,有什麼不對,怎麼回來就發脾氣?」 李南泉笑道:「吳兄,聽見沒有?這是兩口子鬧彆扭的事情了。」 吳春圃道:「不但回家吵,有好些人,兩口子在洞子裡就會吵起來,那是什麼緣故?」 李南泉道:「這個我就能解答。在空襲的時候,個個都發生心理變態。除了恐怖,就是牢騷,這牢騷向誰發洩呢?向敵人發洩,不能夠。向政府發洩,無此理。向社會發洩,誰又不在躲警報?向自己家裡任何一人發洩,也不可能。只有夫妻兩口子,你也牢騷,我也牢騷,臉色先有三分不正常。反正誰得罪了誰也沒關係。而且躲警報的時候,大家的安全見解不一樣,太太有時要糾正先生的行為,這個要說,那個是絕對的不聽,因為根本在心裡頭煩悶的時候,不願受人家干涉呀。於是就彆扭起來了,就衝突起來了。」 吳太太聽說,也笑了,因道:「好像是有那麼一點。可是俺不招人,俺也不看人家的臉子。誰不在逃命咧。」 吳先生道:「得啦得啦,又來了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吳先生這態度就很好。」 李太太道:「你既然知道很好,你為什麼不學吳先生?」 吳太太道:「學他?那可糟咧糕咧。」 吳先生「唉」了一聲道:「我整個失敗。」 於是大家都笑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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