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二六 |
|
李南泉道:「我倒沒有想到,這裡有這樣好的防空洞,各位是什麼時候發現的?」 趙委員笑道:「我們發現久矣。雖無絲竹管弦之盛,而一觴一詠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」 這位委員穿了件舊的灰綢長衫,手裡拿把白紙摺扇,慢慢兒地搖擺著,倒也態度自然之至。 李南泉笑道:「詠或有之,觴則未必。」 陸教授笑道:「何相見之不廣也?你不妨先到洞子裡去參觀一番。」 他倒也以先睹為快,立刻牽起長衣襟,由裂縫較寬的所在鑽了進去。伸直腰來,四周一看,情不自禁地說了聲:「很好。」 原來這石頭縫在地下是半環形,除了裂口的所在,整個的是石頭殼子包著的。這石頭殼,只是留著萬萬年的水成岩水衝浪紋,再沒有一絲漏隙。以在曠野地點而論,這實在是個無可比擬的好防空壕了。這個防空壕裡,並不寂寞,約莫有二十多人。有兩男兩女,團坐口子露光處打撲克。有幾個小孩靠了石壁斜躺著,低著聲音唱歌。也有人把席子鋪在洞底,捧了小說看。 最妙的是村子裡的伍先生,把家裡帆布支架睡椅搬了來,放在石洞的末端,躺在椅子上,閉眼養神。因為洞子裡相當陰涼,他還帶了一條線毯子來,搭在肚子上。打撲克集團裡,有位張太太,點個頭笑道:「李先生,歡迎,加入吧?」說著將手上拿的撲克牌舉了一舉,又笑問道:「太太沒來?」 他隨便在洞底坐著,因道:「我太太怕走路,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。孩子多,實在也難得走。」 張先生正用長麻線拴著一隻大螞蚱,逗引著一位兩歲的公子在玩。他就接嘴笑道:「你家裡的大腳老媽,太不負責任。」 李南泉道:「我家裡的那個女工,倒還不壞,雖然是多要幾個工錢,和我們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。」 張太太將手上的一把撲克,丟在地上,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,笑道:「孩子給我,你來休息。」 李南泉這才算明白了,因笑道:「果然的,我這個大腳老媽,將張先生比起來,實在沒有盡職。不過我在擔負家庭這份責任上,卻是全部擔當,可不像你們太太和你共同……」 這句話不曾說完,在洞外散步的這些人,紛紛鑽進洞子,而且態度是非常的倉皇。在洞子裡的人,立刻坐著向裡移,打撲克的不打了,唱歌的不唱了,看書的不看了,全部人寂寞而又緊張。陸教授是膽大的人,他最後進來,悄悄道:「來了,來了。響聲沉著得很,數目又是不少。」 他這樣說著,並未坐進來,隨身就坐在洞口邊。而且還彎了腰,偏著頭由裂縫口向外張望著,這就有好幾個人輕聲喊著,「進來,進來,別向外瞧。」 也就在這時,那轟炸機群的聲響,轟隆轟隆,好像就在頭頂上。看大家的臉色時,都呆了。這天然洞裡最活潑的一個,是打撲克的金太太。她約莫二十多歲,穿件發亮的黑拷綢長衫,露著手臂更白。臉上又長得很漂亮,和熟人有說有笑,這時也不是那一朵歡喜花了。她微盤了腿坐在一隻小草墊上,垂了眼皮,低著頭剝指甲。相反的,為大家所厭惡的一位南京來的婦人,是女工出身,而會做小生意;頭上的長頭髮用黑骨梳子倒撇住,成了個朝天刷子,一臉橫肉。她穿件大袖子短藍布褂,抬起手來亂扇芭蕉葉。腋下那種極濃濁的狐臊味,一陣陣向人鼻子裡倒灌著。大家也只有忍受,並沒有誰說句話。但李南泉和她卻坐得最近,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,只有偏過臉去,將頭向著裡。不料裡面是一位母親帶著三個孩子,更給了難題。 這三個孩子,都小得很,頂大的四五歲,其次的兩三歲,最小的不到一歲。小孩子知道什麼空襲不空襲,照樣鬧。尤其是那最大的,大家緊張著不許動,他覺得奇怪,只管在地上爬來爬去。大的有行動,其次的也就跟著動。兩個鬧著,不知誰碰了誰,立刻哭了起來。在飛機臨頭的當兒,誰要多咳嗽了兩聲,在座的人也不願意,怎樣能容得小孩子哭?一致怒目相視,接二連三地吆喝著。這個作母親的,一面將孩子分開,一面用好言勸說,這兩個孩子哭聲未停,抱在懷裡的最小一個,又嚇哭了。這倒好辦,作母親的人,衣襟根本沒扣鈕扣,立刻拖出乳來,將孩子摟緊,把乳頭向他嘴裡一塞。可是她只有兩隻手,不能再照顧兩個大的小孩。在洞裡躲警報的人,正喝道:「把他丟出去。」 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,成了眾矢之的,實在不忍,就代摟住其次的孩子,輕輕地道:「別哭,等一會兒,我帶你出去買桃子吃。」 同時向那個大孩子道:「你不怕飛機嗎?飛機聽到小孩子哭會飛下來咬人的。」 這樣,算是把這兩個小孩哄住了。可是在懷裡吃乳的那個小孩子,忽然屙起尿來。他正是分開著兩條腿,小雞子像自來水管子放開了龍頭,尿是一條線似的放射出來。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。他母親「呵喲」了一聲,將孩子偏開。尿撒在地上,趁了石殼子的洞底流,涓滴歸公,把李南泉的褲腳沾濕了大半截。等他覺得皮膚發黏,低下頭看時,小孩子已經不撒了。 那位作母親的太太看到之後,十二分的不過意,連說著對不起。李南泉看著人家滿臉都是難為情的樣子,真不好再說什麼,反是答覆了她兩句話。在這一陣紛亂中,當頂的飛機聲音,已經慢慢消失,首先是那位陸教授,他不耐煩在苦悶中摸索,已由洞口鑽了出去。李南泉忍不住問道:「怎麼樣?飛機已經走遠了嗎?」 他答道:「出來罷!一點響聲都沒有了。」 李南泉再也不加考慮,立刻鑽了出去。抬頭一看,四面天空,全是蔚藍色的天幕,偶然飄著幾片浮雲。此外是什麼都不看見。再看地面上,高粱葉子,被太陽曬得發亮。山上草木,靜亭亭地站著。尤其是腳下的草間,幾隻小蟲兒,吱吱叫著,大自然一切如平時,看不出什麼戰時的景象。他自言自語地道:「大好的宇宙,讓它去自然地生長吧!何必為了少數人的利益,用多數人的血去塗染它?」 陸教授笑道:「老兄這個意識,大不正確,有點兒非戰啦。」 他道:「這話當分兩層來說,站在中國人的立場,談不到非戰。因為是人家打我,我們自衛,不能說是好戰。若站在人類的立場上,不但戰爭是殘酷的,就是戰爭這個念頭都是殘酷的,好戰的英雄們,此念一起,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。你只看剛才洞裡那位帶著三個孩子的太太,就夠受大家的氣。」 陸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漬看了一遍,笑道:「那麼,你受了點委屈,毫不在乎了。這三個孩子就委託你帶兩個罷。我們實在被他鬧得可以。」 李南泉抬頭看了一看天色,笑道:「我也就適可而止,不再找這個美差了。再幹下去,小孩子還得拉我一身屎。現在沒有事了,我要走了。」說著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。在他說話的時間,在洞子裡躲著的男子,已完全走了出來,王、趙兩位委員,也站在一處。王委員身軀魁偉,穿著一身灰色的川綢褂褲,雖然是跑警報的保護色衣服,還不失卻富貴的身份。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,昂著頭將手杖在石坑的地面,重重地頓了一下,因道:「天天鬧警報,真是討厭。照說,中國戰事,是不至於如此沒有進步的,最大原因,就是由於不能合作。」 李南泉便道:「就是後方的政治,也配合不上軍事,兩三個人包唱一台戲,連跑龍套也怕找了外人……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