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他心裡哎呀一聲,想著,難道他們還要轉這一帶地區的念頭嗎?人蹲在田坎下,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頭上,向天空裡看了去。直到敵機群飛遠了,慢慢兒地站起,自言自語道:今天是有點奇怪,全是大批著來的,也許真有七批。現在還是剛過去兩批哩。他神經指揮著他獨白,又指揮著他獨白表演,連連地搖了幾搖頭,他再也不肯猶豫,更不擇路,就直穿了莊稼地,向東面的山麓上走去。躲空襲者的心理,一切是變態,什麼響聲也不願有。他為著避免狗的喊叫,不經過那瓦屋的前門,卻繞著屋子外一條山溝,向山麓上走。為了怕再遇到蛇,將手裡的手杖,一路敲著溝裡兩旁的蓬鬆深草。

  溝裡有些地方是濕的,亂草蓋著,成批的蚊子藏在裡面。手杖敲著亂草,蚊子就哄哄地向四處亂飛。有些地方,由溝沿上垂下來些野藤,不住在臉上、衣服上掛著。他不由得歎了口氣道:「人生,什麼樣子沒有走過的路,我都走過了。」

  這句獨白,竟是惹起了反應,有人在溝上面用川語問道:「哪一個?」

  便答道:「無非是躲警報的人。」

  那人道:「這裡安逸得很,不用逃了。」

  又有個婦人道:「是李先生喀,不生關係。」

  李南泉心想,這兩句話連在一處,作何解釋?找著一個溝的缺口,於是爬了上來。原來在這溝裡摸索著,已摸到那瓦屋的後面,有深深的一叢鳳尾竹林子。在說話的男女一對,男的是村口上劉局長公館裡的劉廚子,女的是村子裡王家的女傭人陳嫂。陳嫂是個小胖個兒,滿臉的疙瘩麻子。她就在自己家裡幫工過幾天,太太因她長相之過於不入眼,不曾雇她。她這是靠了一塊石頭,坐在竹陰下草地上。手裡倒拿了一柄白紙摺扇,愛招不招的。身邊放著兩個旅行袋,劉廚子抄著腰,站在溝沿上。他已不是平常作工的樣子,下穿藍布短褲衩,上穿夏威夷的白夏布襯衫。竹子梢上掛了件藍布褂子,那是躲空襲的衣服,這和那陳嫂有點賽美的意味,她也穿著藍底子紅花點的夏布長衫呢。陳嫂看到人來了,將白紙扇張了,放在胸前,將厚嘴唇咬了扇子的邊沿,臉上倒有三分笑意,七分紅暈。

  李南泉老早就挑選了這樣一個好地方躲警報。沒想到這幽僻的地方,還有比自己先到的,自己知趣一點,還是閃開為妙。於是手扶了竹子,站著出了一會神。那劉廚子笑道:「李先生,要不要吃點餅乾?」說著,解開了旅行袋拿出三個紙包來,有餅乾、糖果、雞蛋糕之類,同時,在袋裡面滾出了好幾枚水果。他想,他們好闊,不是躲警報,是到竹林子裡進野餐來了。便向劉廚子搖搖頭道:「不必客氣,躲警報的生活,越簡單越好。」

  交待完了這句話,走出竹林子,向四周看看,打算尋覓第二個避難所。就在這時,轟炸機群的響聲,遙遙地又是遠處發出,劉廚子罵道:「龜兒子,又來了。今天這個樣子,上半天硬是么不倒臺。」

  陳嫂道:「吃不到晌午喀。」

  劉廚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,離著陳嫂坐著的草地,約莫有四五尺遠,他拿起個大桃子,向她懷裡一扔,正打在她的乳峰上,口裡笑道:「來一個。」

  陳嫂紅起大麻臉,哎喲了一聲,罵道:「龜兒子,你整得老子好痛。」

  李南泉一看,這太不像話,頭也不回,自己就揚長而去。竹林外面,是一片山坡,山坡上辟了莊稼地,稀稀落落地長著些玉蜀黍和高粱,他為了隱蔽著身體走,就在高粱稈子下鑽著。那長葉子上有很多的粉屑,沾滿身。有兩片葉子,接連地在手臂上劃著,留下兩條痕。但他也顧不得許多了,繼續向前鑽。

  他把這片莊稼地也鑽完了,面前是一列矮山。山上樹木不多,山腳下長有不少大小石頭,像擺八陣圖似的,隨處圍繞著,成了些石坑。他由家裡跑出來以後,始終是跑動的,沒有喘一口氣。且走向這石頭窩裡找一安身地點。尋覓的時候,用手摸摸石頭,全是燙手的。於是順了這小小的八陣圖向前走。在石陣前面,有株桐子樹,長得團圓無缺,像把綠傘。

  這綠傘高不到一丈,綠蔭下,正好覆蓋著兩方大石頭,夾成了一個石槽。這實在是個理想的野遊、避空襲所在。聽聽天空上的機群聲,始終在幾十里路外哄哄不斷。也應當找個好掩蔽地方,免得飛機群到了頭上,自己又是手慌腳亂。於是不加考慮,就繞過前面這塊大石,想由缺口處踏進去。還不曾走近,就看到有對男女,面對面的,各靠了一方大石,坐在地上。這兩個人都認得,男子是公園裡的花兒匠,女的也是疏散區裡人家的老媽子。他們看到人來,雖是抬著眼皮將人注視了一下,可是他們全毫不在乎地將臉掉了過去。那花兒匠道:「現在不知道有幾點鐘了。一拉空襲,啥子事都不好做。」

  那女僕道:「怕只有十來點鐘。」

  李南泉聽他們,是突引起的話鋒,分明不是繼續前言。這一石坑,雖然足以容納三四個人,但自己決不能和他們為伍,只好縮著腳轉了開去。去之不遠,聽到石坑裡面有隱隱的笑聲發出。他心裡想著,難道我還有可笑之處嗎?

  但站腳聽了,那笑聲好像又不是譏諷別人,或者與自己無關,這就繼續走去。在這大穀的西頭,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崗子。山崗子下,石板平鋪的人行路,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線。因空襲的情況下,行人向來是稀少的,這時,卻看到前後有五個人,順了這條路走。只看到那些人帶著旅行袋和小木凳子,就知道他們是去躲警報的。其間有個女孩子,是犯著雙跛腿的病,她左右兩腋,夾著兩根木棍,彎了腰,也在路上走。這可憐的孩子,不會有力氣出來玩,當然也是躲空襲的了。看這樣子,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報所在,倒不可不去領略一番。

  好在那遠處的轟炸機聲,現在又停止了,似乎這批敵機和下批敵機,還有個相當的間隔。於是不管好歹,徑直插上那段大道。順著這路走,不到半里路,就是個峽口,兩山擁擠著,留著三四丈的平地,讓人行道穿過去。出了這峽,地方更為開朗,又是一片平谷。見前面走的人,連那個跛腿的孩子在內,全丟下大路,向三間草屋旁的莊稼地走去。這裡有什麼可避空襲的?倒奇怪了,自也跟著他們走去。到了終點,看見一座小土堆,上面長了些野藤和幾株小樹。土堆下面,卻是三四尺厚的青石殼子,在那石殼子上有著條條兒的橫縫,可以知道太古時代水成岩的跡象。四川的地質,都是這樣,下面是整塊的石頭山,上面卻有幾尺厚的土,土上長著草木。

  他想著,在這地方,還能建築什麼防空洞嗎?正自詫異著,看見那些先來的人,拂開了野藤,各各地向裡面鑽了進去。他隨著他們之後,踏上土堆,扯著野藤向裡一看,這就甚歎重慶地形之奇了。原來土堆像牛圈似的,圍著一個直徑兩丈多的大石坑,由上到下,也將到兩丈多深,就在自己面前,有個土坡下去,這個坑的底子,完全是石頭,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處,東西南三面,凹進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縫。縫的上面,就是那牛圈;牛圈的青石板,就有四五尺厚,再加上石板上的土,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。這石殼是整個的,又是青石的,那決不下於鋼筋水泥,而況土長得有植物,也天然生就了偽裝。這石縫口子不過兩尺高,人須彎腰爬了進去。而石縫裡面反是有三尺上下,人可直了腰坐著,站在牛圈,看見有幾個人坐在縫口。也有些男子,在縫外坑裡散步。正打量著,有幾個人同聲笑喊道:「歡迎歡迎。」

  看時,一位陸教授,兩位第一號委員趙先生,王先生。陸教授是同鄉。他看到了,首先抬起手來招呼道:「快下來,還有位子,又有一點響聲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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