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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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委員聽到這裡,掉過頭去,看人家屋後的兩棵樹。趙委員向洞子裡的人道:「飛機去遠了,你們可以出來休息休息,透透空氣了。」 李南泉一想,自己有點不知趣,怎麼在這種人面前談政治。話說錯了,這地方更不好駐足了。 他想過了,再也不加考慮,提起腳步就再上平原處。這石坑不遠,是三間草屋,構造特殊一點。豬圈毛坑,在屋子後面,第一是不臭。這屋子坐北朝南,門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麥場,倒是光滑滑的。打麥場外,稀落地有幾株雜樹,其中有株黃桷樹,粗笨的樹身有小桌面那樣大,歪歪曲曲,四面伸張著橫枝,小掌心大的葉子,蓋了大半邊陰地。黃桷樹是川東的特產,樹枝像人犯了癩麻風的手臂,頗不雅觀。但它極肯長,而且是大半橫長,樹葉子卵形,厚而且大,一年有十個月碧綠。尤其是夏天,遮著陰涼很大。 川東三岔路口,十字路口,照例有這麼一兩株大黃桷樹,作個天然涼亭。這草屋前面有這些樹,不問它是否歇足之地,反正有這種招人的象徵存在。看到黃桷樹的老根,在地面拱起一大段,像是一條橫擱在地下的凳子,這倒還可以坐坐。於是放下手杖,把手上捏著的這兩本書,也放在樹根上。今天出來得倉皇,並不曾將那共同抗戰的破錶帶出來,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。抬頭看看天上的日影,太陽已到樹頂正中不遠,應該是十點多鐘了。根據過去的經驗,警報不過是鬧兩三小時,這應該是解除的時候了。脫下身上這件長衫,抖了兩抖灰,複又坐下,看看這三間草屋,是半敞著門的,空洞洞的,裡面並沒有人。口裡已經感到焦渴,伸頭向屋子裡看看,那裡並沒有人。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道:「今天躲警報,躲得真不順適。」 這句話驚動了那屋子裡的人,有人出來對他望了一望。這人穿著粗藍布中山服,赤腳草鞋,頭上剪著平頭。雖然周身沒有一點富貴氣,可也沒有點傖俗氣。照這身制服,應該是個佚役之流,然而他的皮膚,還是白皙的,更不會是個鄉下人,鄉下人不穿中山服。 李南泉只管打量他,他點著頭笑道:「李先生,你怎麼一個人單獨在這裡坐著?哦!還帶得有書,你真不肯浪費光陰。」 李南泉一聽,這就想著,單獨、浪費,這些個名詞,並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會說的。站起來點頭操川語道:「你老哥倒認得我,貴姓……」 他笑道:「不客氣,我不是四川人,我叫公孫白。也是下江人。」 李南泉道:「複姓公孫,貴姓還是很不容易遇到。」 他含著笑走過來,對放在樹根上的書看著,因道:「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溝西邊那帶洋式的草屋子裡嗎?」 他道:「就是那幢國難房子。」 公孫白道:「現階段知識分子,談不到提高生活水準。只有發國難財和榨取勞動的人有辦法。」 李南泉等他走近了,已看到他身上有幾分書卷氣。年紀不到三十歲,目光閃閃,長長的臉,緊繃皮膚,神氣上是十分的自信與自負,便道:「你先生也住在這地方嗎?倒少見。」 公孫白道:「我偶然到這裡來看看兩個朋友,兩三個月來一回。今天遇到了警報,別了朋友順這條路遊覽遊覽。」 李南泉道:「剛才飛機來了,沒有到防空洞裡去躲躲?」 他淡笑道:「我先去過一次。和李先生一樣,終於是離開了他們。這批飛機來了,我沒有躲。」 李南泉道:「其實是心理作用,這地方值不得敵機一炸,不躲也沒有多大關係。」 公孫白搖了兩搖頭,又淡淡地笑道:「那倒不見得。敵人是世界上最兇暴而又最狡詐的人。他會想到,我們會找安全區,他就在安全區裡投彈。不過丟彈的機會少些而已。進一步說,無形的轟炸,比有形的轟炸更厲害,敵人把我們海陸空的交通,完全控制著,窒息得我們透不過氣來。我們封鎖在大後方,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樣,很有全數悶死的可能。我們若不向外打出幾個透氣眼,那是很危險的。我在前、後方跑了好幾回,我認為看得很清楚。今年,也許就是我們最危險的日子吧?可歎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裡,一點也不明白,貪污,荒淫,顢頇,一切照常,真是燕雀處堂的身份。那防空洞裡,不就有幾位大人先生,你聽聽他們說些什麼?」說著,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,還來了個呵呵大笑。 在他這一篇談話之後,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種人了。 李南泉道:「事到如今,真會讓有心人短氣。不過悲觀憤慨,也都於事無補,我們是盡其在我罷。」 公孫白笑道:「坐著談談罷,躲警報的時間,反正是白消耗的。」 他說時,向那大樹根上坐下來。但他立刻感覺得不妥,順手將放在樹根上的那冊書拿起,翻了兩番,笑道:「《資治通鑒》。李先生在這種日子看歷史,我想是別有用心的。我不打攪你,你看書罷。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訪。」說著,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裡走去,頭也不回。 李南泉雖覺得這人的行為可怪,但究竟都是善意的,也就不去追問他。坐在樹根上,拿起書來看了幾頁。那邊天然洞子裡走出人來。他道:「好久沒有飛機聲音,也許已經解除了。這地方沒有防護團來報告,要到前面去打聽消息。李先生回去嗎?」 李南泉拿著書站起來道:「不但是又渴又餓,而且昨晚睡得遲,今日起得早,精神也支持不了。」說著,也就隨著那人身後向村子裡走。還沒有走到半里路,飛機哄哄的聲音,又在正北面響起。那地方就是重慶。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,站著出了一會神,立刻掉轉身來向回跑。他搖著頭道:「已經到重慶市區了。一定是由這裡頭頂上回航。」 他口裡說著,腳下並沒有停止。臉色紅著,氣吁吁的,擦身而過。李南泉因為所站的地方,是個窄小的穀口;兩邊的山腳,很有些高低石縫,可以掩蔽,也就沒有走開。果然,不到五分鐘,哄咚哄咚響著幾下,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,或者是炸彈爆炸,這只好又候著一個稍長的時候了。不過這石板人行路上,並沒有樹蔭,太陽當了頭,曬得頭上冒火。石板被陽光烤著,隔著襪子、鞋子,還燙著腳心。回頭看左邊山腳下,有兩塊孤立的石塊突起,雖然一高一低,恰好夾峙著凹地,約可兩尺寬。石頭上鋪著許多藤蔓,其後有兩株子母桐樹,像兩把傘撐著,這倒是個歇腳的地方。趕快向那裡走時,不料這是行路旁邊的天然廁所,還不曾靠近,就奇臭撲人。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,還吐了幾口唾沫。正打算著另找個地方,卻看到右邊山腰上松樹底下,鑽出幾個人來。有人向這裡連連招了幾下手。不言而喻,那也是個防空洞所在地。於是慢慢兒地向山上走。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頭殼子,只是在石殼裂縫的地方,生長出來大小的樹木。有人招手的地方,是塊大石頭,裂開了尺多寬的口子。高有四五尺,簡直就是個洞子,有三四個男人,站在洞口斜石板上。其中一個河南小販子老馬,手揮著芭蕉扇,坐在石板上,靠了一棵大樹兜子,微閉了眼睛,態度很是自在。看到他來,便笑道:「李先生,不要跑了,就在這裡休息休息吧?剛才我們的飛機去,打下幾個敵機?聽說,我們由外國新來了三百架飛機,比日本鬼子的要好,是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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