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幾陣高射炮聲。隨後是連串的哄咚響聲,比以先的還厲害,那是敵機在投彈了。他料著自己所站的這一帶,眼前是太平過去,才定睛向四周看著。原來自己摔進的這條幹溝,是對面山上洪水暴發沖刷出來的。溝的兩岸,不成規則,有高有低,但大致都有兩尺以上高。溝裡是碎石子帶著一些野草。而且溝並不是一條直線,隨著地勢,彎彎曲曲下來。記得戰事初起,在南京所見到的防空壕,比這就差遠了。在平原上找到這樣一條幹溝,以後在半路上遇到了敵機,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子了。這地方就是自己單獨地躲避敵機,愛怎樣行動就怎樣行動,一點不受干涉。聽聽敵機聲已遠去,正待爬起來,卻聽到有兩個人的細語聲,在溝的上半段,有人道:「敵機走遠了,爬上來罷,沒有關係了。」

  李南泉自言自語地笑道:「到底還是有同伴。」

  他這話音說得不低,早是驚動了那個人,伸出頭來望著。看時,卻是熟人,對門鄰居石正山先生。他也穿了保護色的灰布長衫,抓著溝上的短草,爬了出來。笑道:「當飛機臨頭的時候,我聽到哄咚一聲,有東西摔下了溝。當時嚇我一跳,原來是閣下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躲警報我向來不入洞,就在這一帶山地徘徊。今天敵機來得真快,我還沒出村子口,四架驅逐機就到了頭上。剛才和一位紳糧談話,耽誤了路程,先躲到那邊坎下,遇到一條大蛇……」

  他這段未曾交代完畢,溝裡早有人哎呀一聲,立刻再鑽上一個人來。石正山笑著,將她牽起,正是他的義女小青。小青穿著藍布衫子,已沾了不少泥土。兩個小辮子,有一個已經散了。她手摸那散的小辮子,撅了嘴道:「又嚇我一跳,溝裡有蛇。」

  石正山笑道:「胡說。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,這時來告訴我們。」

  李南泉倒不去追究這個事非,因道:「第一批敵機,已去了個相當時期,該是第二批敵機來的時候了。我們該找個妥當地方了。」

  石正山道:「我原來是帶著她到這個小村子上來,想買點新鮮李子。走出了村子口,就遇到了警報。既然有警報,我們就不回去了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帶的書丟了,再見。」

  他說著,離開他們,在莊稼地裡找失物。將失物找到,抬頭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。

  他站著出神地望了一望。大太陽下,真個是空谷無人。金光照著莊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,長葉紛披,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曬。莊稼地中間的人行路,曬得黃中發白。而莊稼地兩邊,陣陣的熱氣,由地面倒卷上來,由衣襟下面直襲到胸脯上來。這谷的四方,都是山。向南處的小山麓上,有一叢樹林,堆擁著隱隱藏藏的幾集屋角。這是個村子,名叫團山子。這村子裡的人,常常運些菜蔬鮮果,柴草,賣給疏散區的下江人,所以彼此倒還相當熟識。這大太陽,不能不去找個陰涼地方歇腳。便順著山坡向村子裡走去。

  剛走到樹林下,汪的一聲。跳出來四五條惡狗,昂起頭,倒卷著尾巴,向人狂叫。李南泉將手杖指著一條精瘦的黃狗笑道:「別條狗咬我,那還罷了。你是幾乎每天到我家門口去巡視一番的。東西沒有少給你吃,多少該有點感情。現在到你們村莊上來了,你就是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我?」

  他口裡說著,將手杖揮著狗。這才把村子裡的人驚動出來。大人喝著狗,小孩代轟著。一個老賣菜蔬的老劉,手裡提著扁擔和籮筐出來,問道:「李先生哪裡去?」

  他道:「還不是躲警報。我是一天要來一次。今天來得匆忙一點,沒有走這村子外的大路。」

  老劉道:「不生關係,這裡不怕敵機,歇一下腳吧?」

  這路邊就是老劉的家,三方黃土牆,一方高粱秫秸夾的壁子,圍了個四方的小屋。屋頂上堆著尺多厚的山草。牆壁上全不開窗戶,屋子裡漆黑。

  老劉的老婆,敞著胸襟上的一路紐扣,夾個方木凳子,放在草屋簷下,因道:「李先生,歇下稍,我這裡沒得啥子關係,屋後邊到處是山溝溝,飛機來了,你到溝溝裡趴一下就是。這溝溝不是黃泥巴,四邊都是石頭殼殼。」

  她說著,還拍了幾下木板凳。

  李南泉看她一副黃面孔,散著半頭亂髮,而且還瞎了一隻眼睛,覺得很夠淒慘,便站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不必客氣了。我們躲警報的人,找個地方避避就是。」

  劉老闆已歇下擔子了,站在路上笑道:「不生關係,這是我太婆兒,倒碗茶來吃嘛!」

  劉太婆道:「老蔭兒茶咯,他們腳底下人不吃。」

  李南泉客氣道:「腳底下人,現在比你們還要苦呢,什麼都不在乎。」說著也就坐了下來。

  這位劉太婆,信以為真,立刻將一隻粗飯碗,捧了大半碗馬尿似的東西,送到客人手上。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,一陣奇烈的臭氣,向鼻子裡沖了過來,幾乎讓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來,立刻捧了粗飯碗走將開去,向屋子裡張望。這裡面是個沒煙囪的平頭灶。灶頭一方破壁,下面是個石砌的大坑,原來是個大豬圈,豬圈緊連著就是糞窖。這是兩隻大小豬屙著尿,尿流入糞窖裡,翻出來了的臭味。他立刻聯想到這燒茶的鍋和水,實在不敢將嘴親近這碗沿。便把那只碗放在木方凳上,因道:「我還是再走一截路吧。」

  劉老闆笑道:「吃口茶嘛!躲到山溝溝裡去,沒有人家咯。」

  李南泉對於他們這番招待,還是受之有愧,連連點頭道:「再見罷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人可已向村裡面走。這村子裡,七上八下,夾峙著一條人行路,各家的人,也是照樣做事。唯一和平常不同的,就是大家放低了聲音說話。又經過兩次狗的圍剿,也就走出了村子。這個村子,藏在大穀中的一個小穀裡。穀口的小山,把人行路捏在一個葫蘆把裡,縱然敵機在這裡投彈,只要不落在小葫蘆把裡,四周都被小山擋住,並無關係。這樣子,心裡好像坦然些,走起來也就是慢慢的。出了這穀口,平平地下著坡子,豁然開朗,是個更大的平谷,周圍約莫是五里路。這平原裡,只有靠東面的山腳有一幢瓦屋,此外全是莊稼地。這裡恰是瘦瘠之區,並無水田,只稀落地種了些高粱和玉蜀黍。

  田園中間,也只有幾棵人樣高的小橘子樹,眼前一片大太陽,照在莊稼地上,只覺得熱氣熏人。他手提了手杖,站著出了會兒神。今天走的是條新路,一時還不知道向哪裡去躲警報好。向東看去,人家後面山麓上,有一叢很密的竹林。那竹林接連過去,就是山頭的密雜小樹。在這地方,還是可以算個理想中的掩蔽地帶,便決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。順著莊稼地裡的窄埂走著,約莫有大半里路,卻哄哄地又聽見了轟炸機破空的響聲。

  這時,在這平原上,看不到一個人,除了草木,面前空蕩蕩的。躲空襲就是心理作用。眼前無人,第一是感到清靜,清靜就可以減少恐怖。因之他雖聽到了飛機群的聲音,還是自由自在地走。約莫又走了十來步路,機聲似已臨到了頭上,各處張望並不看到飛機。仿佛機聲是由後來,掉轉頭一看,不得不感覺著老大的驚慌。又是個一字長蛇陣的機群,約莫二三十架,由北向南,已飛到頭上。這裡是一片平原,向哪裡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。要跑,已萬萬來不及。只好把身子向下跳著一蹲,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。那飛機來得更快,整個長蛇陣,已橫排在平原上的天空。它們恰不是徑直飛著,就在這當頂,來個九十度轉彎,機頭由南向變著向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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