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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 各有千秋(1)


  擲筆興歎,這原是文人一種常態。但是這幾年來,文人的擲筆興歎,卻包涵有無數的問題在內,不是以前文人那種滿肚皮不合時宜一語可以概括的。丁太太看了先生那神氣,便笑道:「你又發什麼牢騷?各人有各人的志趣,各人有各人的路徑,你何必羡慕別人的生活?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我哪是羡慕別人的生活,我只覺得……」

  說著他連連的搖了幾下頭,笑道:「不說了,不說了。」

  丁太太道:「你最近看到過蘇先生嗎?」

  丁了一道:「我看到他的,他知道我要下鄉,還托我帶些東西給他的朋友呢。話又說回來了,到底文人出身的官吏不同,他對於窮措大的老朋友,還是不同。說起來這話,我有點小意思,要讓你歡喜歡喜,你稍微等一會。」

  說著,他很快的把新聞稿子寫完,就在別個房間裏提出一隻藍布包袱來。他將包袱打開,裏面有許多包火柴和許多紙盒白糖。丁太太道:「你哪裏來的這些東西?」

  丁了一道:「蘇伴雲托我帶給他的朋友的。」

  丁太太道:「帶給他的朋友的,怎麼會讓我歡喜歡喜呢?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我不是蘇處長的朋友嗎?這裏面你可以拿兩包火柴,一大盒白糖,怎麼樣?這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嗎?」

  丁太太笑道:「真話嗎?火柴罷了,我們有兩年沒有吃過上等潔白糖了,這倒可以開開葷了。」

  丁了一微微的笑了笑,也沒有說什麼。丁太太想到在學校合作社裏登記了兩個月,只得著四兩帶灰黑色的糖,這次卻平白地得著一斤上等潔白糖,總算可安慰的一件事。於是滿腔歡喜,帶了東西回家。

  次日丁了一本就要下鄉的,因有點小病,直過了一星期才提了那包火柴白糖搭公共汽車奔向文化區。他受蘇伴雲所托,首先所要拜訪的一個人就是唐子安先生。自唐先生到了冬季以來,就有點咳嗽的毛病,咳嗽久了,氣管發炎,坐著不舒服,睡著也不舒服。請校醫看看病,是看得對的,醫務所可缺乏著名貴的藥,自己也沒有錢去買名貴的藥,只是買點桔紅冰糖、熬點水喝。除了上課,書是不看了,閑著無事,拿了根手杖,在田野上散步。這日吃過午飯,拖了手杖,在門口水田上慢慢的走著。迎面就遇到了丁了一。丁先生看他穿件灰布夾袍子,蒼白的頭髮,一抹向後,臉瘦削著露出了兩片胡楂子,一個黑漆全剝落了手杖,他微扶著走一步,頓一下。他那清寒灑脫的樣子,就是一位教授。於是取下帽子向他點個頭道:「請問,有位唐子安先生,住在什麼地方?」

  唐子安道:「我就是唐子安,先生貴姓是?」

  丁了一遞出蘇伴雲一張介紹名片。唐子安笑道:「歡迎歡迎!我們這種被社會所遺棄了的人,貴記者先生還肯到我們這裏來看看,我實在感激不盡,請到家裏坐坐罷。」

  說著拱了兩拱手,在前面引路。

  丁了一到了唐先生家裏,見那個竹夾壁稻草蓋頂的屋子,倒有一間四圍堆了書架的房間,橫窗一張三屜桌,也是堆了書籍不少,不過這就把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一了。丁了一把包袱提到屋子裏來,取出兩包火柴,一盒白糖,放到桌上,告訴他這是蘇先生送的。唐先生讓著客人在自己專用的那把舊竹椅子上坐了,然後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橫頭。笑道:「對不起,太太不在家,茶都不能奉敬一杯,冷開水可以嗎?」

  丁了一道:「不用客氣,我在街上已經坐了半小時的茶館了。」

  唐子安歎著氣道:「我想丁先生是新聞記者,和我們的生活圈不會相隔太遠,一定能諒解的。」

  丁了一笑著點頭道:「極能諒解的,而且這也是我們的新聞材料。」

  唐子安笑道:「這不算新聞呀!我們一年三百六十日,全是這樣的。蘇先生聽說作了官了,大概情形還好吧?」

  丁了一道:「自然比教書賣文總好得多,不然,他也不會將這一包袱東西來送老朋友,教我們就送不起了。」

  唐子安笑道:「但願朋友都能這樣。我想只要老朋友們都離開了這破書攤子,那總會想出一點辦法來的。」

  說著,他在桌頭書堆裏清理出一封精緻的請帖來,那是八十磅白道林紙印的信封,他抽出裏面的請帖,是百磅硬紙仿宋大字,紅色精印的。上寫:「謹擇本月十五日,為敝公司舉行開幕典禮,敬備茶點,恭迎駕臨指導。振華進出口百貨公司經理粱發昌謹訂。」

  他交給客人,說聲請看。丁了一看過了,笑問道:「這是唐先生好友嗎?」

  唐子安笑道:「豈但是好友,原來就是這個圈子的同道。在幾個月前改了行,其初也不過是作掮客租房子囤貨,到了現在,就變成了公司的經理了。改行實在是好,很快的就有了辦法。我們這一季紅苕稀飯,還沒有吃完,人家可就大大的變了樣了。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唐先生這話,決不是羡慕,而是慨乎言之。唐先生有沒有改行的意思呢?」

  他很快的搖著頭答道:「沒有,」

  接著又重了一句道:「我倒沒有這意思。這話怎麼說呢?我有我的想法,我以為一個人,不完全是看錢說話,靠物質享受找路徑的。我們住著草屋,吃著紅苕稀飯,表面上的確苦不堪言。可是清夜捫心,覺得我的靈魂上沒有蒙上絲毫的齷濁。說到聖賢書為何事,也許太腐化一點。不過我們忝為知識分子,應該嚴守著自己的崗位。我也並不是說改行的人就錯了,各有各的看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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