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傲霜花 | 上頁 下頁
第四十七章 盡在不言中(3)


  散會之後,同回宿舍。華傲霜首先感到了一點疲倦,就脫衣就寢。她這張床是和李先生的床對面對的擺著的,李先生在菜油燈下,校閱著未看完的幾本代數的卷子,倒也未加理會。看完之後,伸了一個懶腰,自言自語的道,「這個禮拜的罪算是受夠了,明天一大早,我可以同華先生過江了。」

  說時,回轉頭來,卻見華先生一隻手臂搭在被子外面,她今天穿了短袖子汗衫,在左手臂上套著一隻金鐲子,和一隻翡翠鐲子,這倒不由得吃了一驚。她怎麼會有這樣寶貴的東西?可是她的為人,在暫時的友誼中,也可想見,她也決不會借了人家的珍貴物件帶在手上。心裏想著,又看了一眼,華傲霜已經是睡著了,聽她鼻息呼呼,睡得很熟。往日和她同睡,在這間屋子裏,看到她總是翻來覆去睡不安穩。今天卻是心地泰然的睡下去,恐怕就是手上這兩隻鐲子原故吧?那末,她今日對座談會態度的冷淡,那就自在意中了。心想有了這麼一個打算,對華傲霜也就有個更深的看法。

  次晨醒過來,華先生已是起床了。便在枕上笑道:「早啊?急於有什麼事要過江去嗎?」

  她笑道:「我想到銀行裏去一趟,是替朋友取一筆款子。」

  李女士笑道:「你忘了日子了,今天是星期呀。」

  華傲霜只管惦記兌那五萬元的支票,這時才醒過來,笑道:「我是為朋友一句話老記在心,急的把日子忘了。」

  於是從容的坐了一會,等了李先生一路過江。在渡輪上,還向她笑道:「大概丁先生會在江邊來迎接你的吧?」

  她笑道:「那也看他高興罷了,他憑什麼每次都要迎接我呢?我也不能每次要他迎接我吧?」

  華傲霜覺得她這番話是對的,自也不能再去問她。

  由渡輪過江,到了重慶碼頭,二人還是並排的走著。卻有一個穿西服的人手舉了盆式呢帽,遠遠的招了兩招,笑嘻嘻的叫了聲華先生。華傲霜哎呀了一聲道:「夏先生過江去嗎?」

  他笑道:「不,我還有點事情到江邊上來。」

  華傲霜就把李先生向他介紹著,又告訴她這是夏山青先生。李女士笑道:「啊!夏先生,久聞大名的,你那工廠就在我捨下不遠。」

  夏山青道:「二位到什麼地方去?我的車子在碼頭上面停著,我可以送二位去。」

  華傲霜心想,他把汽車停在馬路上,自己走下坡來,可又不過江去,這是什麼意思,可不言而喻了。便笑道:「這倒是巧遇,我想到章公館去。假使夏先生有工夫的話,把我帶到章公館,那就很好了。」

  夏先生笑道:「那沒有問題,我正也要到章公館去,一路走,李女士到哪裏呢?」

  她笑道:「夏先生不必客氣了,我就……」

  一言未了,碼頭坡子上下來一個人,正是李女士丈夫丁了一。華傲霜笑道:「迎接李先生的人來了。」

  丁了一走向前,和夏山青握著手。華傲霜道:「二位原來是認識的。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我們一個當外勤記者的,終日在社會奔忙,難道像夏先生這樣的人都不認得,這樣也就愧為新聞記者了。」

  華傲霜笑道:「剛才我在渡輪上還和你太太談論到的,說是丁先生一定會來接,她還不能肯定的答覆。」

  李女士笑道:「其實我不帶什麼東西的話,倒用不著他來接,反正我是憑了兩隻腿走路。」

  夏山青坐了汽車來接人的,倒覺得這話有點刺耳,便笑道:「丁先生你到哪裏去?我有車子在上面,可以送兩位一程。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好的,若是順便的話,請把我們帶到報館罷。」

  於是四人同上馬路,走上路邊一輛流線型的汽車去。夏先生是相當的客氣,卻坐在前面司機座上。華小姐上了車子,立刻有個新感覺,這輛車子,不就是那次迎接自己入城的車子嗎?那末,與今日之事相映輝,就知道他用意何在。她正這樣想著,夏先生就在前座回頭看了兩次,華小姐也不好和他說什麼,又不能不打招呼,卻是向他微笑著,點了幾點頭。那夏先生似乎特別感著高興,眉飛色舞的,也就點了兩點頭。

  車子是先到報館,丁先生和他夫人告別下車。丁了一向她道:「無意中,我訪得了一條新聞了。」

  他太太道:「你說的是這位老密斯?」

  丁了一道:「你看,可不是有點線索嗎?這位夏先生,中年喪偶,還沒有找到對象。華先生又正好是一位老處女,這種人交起朋友來,根本就是一個機會。若像夏先生這樣開著自用汽車到江邊去迎接,你想若是泛泛之交,可會作到這個境地?而且我也很知道,華傲霜這個女子,是不肯隨便接受男子們的招待的……」

  丁太太笑道:「不用說了,我全明白。人家華傲霜小姐,和我還有點私交,根據她的脾氣,是不能宣佈太早了的。你們報館裏同事耳聽八方,把這消息聽去了,隨便在報上開個玩笑,那我們的友誼會發生裂痕的。」

  丁了一笑著點了點頭,走進報社,就沒有作聲,他將太太安頓在客廳裏,自去起草他的新聞稿子。把新聞稿子寫了一半,就接著夏先生的電話。他在話機裏笑道:「丁先生,你哪天有工夫,我想約你敘敘,並請代約你夫人一下。」

  丁了一道:「那不必客氣吧,我是哪一天也沒有工夫,也可以說哪天也有工夫。新聞記者就是這麼回事。」

  夏山青在電話機裏打了個哈哈,然後謙遜著道:「這個我明白的,不過我也有點小事要向丁先生請教。禮拜二好嗎?請到我公司裏吃回家常便飯。」

  丁了一道:「若是夏先生有什麼事要兄弟效勞的話,兄弟一定可以辦到。花好月圓人長壽,反正新聞記者是吃十一方,我就到貴公司來叨攏一番。」

  夏先生聽說,在電話裏又是個哈哈。可是立刻變了央告的語氣,帶笑音道:「兄弟是個小人物,自信不夠什麼新聞材料。不過社會花絮裏面,什麼小人物都用得著。丁先生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名字寫進去?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夏先生,你放心,我完全明白。」

  夏先生說著,也打了個哈哈。夏山青笑道:「好的好的,我明天奉上帖子來,就送到報館。好嗎?」

  丁了一笑道:「除非夏先生有什麼事要兄弟效勞,不然的話,可以不必了。」

  夏山青道:「我想約丁先生談談,好在也沒有什麼客。」

  丁了一道:「約有華傲霜小姐嗎?」

  對方電話頓了一頓,笑道:「那也可以的。」

  他又隨了微微的笑著一聲。丁了一道:「好的,好的,兄弟一定約了內人來奉陪。再會再會。」

  掛上電話,回頭一看,卻見自己太太笑嘻嘻的站在身後。便道:「夏山青和我們是孫龐鬥智,他來了電話,請我們兩口子星期二在他公司裏吃飯。」

  丁太太道:「這也不見得孫龐鬥智呀。我在隔壁屋子裏聽你在電話裏又說又笑,倒是奇怪,原來就是和他打電話。」

  丁了一道:「這不見得是孫龐鬥智嗎?我沒有說明要喝他的喜酒,他也沒有說明請我不要洩漏春光,但是彼此的意思,彼此全知道。我以前曾說過,她和蘇伴雲的來往,是新聞圈外的新聞,不想為日無多,有這麼一個變化。老密斯的羅曼史,更是奇妙,不知道蘇先生對此作何感想?」

  丁太太笑道:「你可別多管閒事,把這事去告訴蘇先生。」

  丁了一道:「你以為他還像從前天天去聽王玉蓮的戲嗎?他沒有工夫看戲了。只有我們永遠是窮下去。」

  丁太太道:「有了什麼重要職務嗎?」

  丁了一正坐到椅子邊,扶起筆來,本要寫稿子,聽了這話,長長的歎了口氣,卻把筆向桌上啪的一聲丟下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