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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冷和熱(3)


  說著歎了一口氣。華傲霜道:「來了信,你為什麼還歎氣。」

  楊小姐並沒有多言,卻在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了華傲霜。她接過信來,抽出信箋看時,上寫著:

  曼青:你的信收到了。這雖然是你一種打擊,可也未嘗不是你另謀出路一個機會。你不常說現在作的事,是猴子搬薑,吃不得,又不忍丟下嗎?於今把這塊薑丟了,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惜。你說到江津小住些時的話,我也贊成。我們大家來慢慢的想辦法罷。即況近好,姻兄潘百城上。

  一張格子信箋,字又寫得小,上面還有許多空白。華傲霜道:「呀!這口氣好冷淡呵。沒有提到讓你到他那裏去住,好像往常就沒有請你去帶過孩子的。那還罷了,你這事是分明為他而起,他竟是裝馬糊不知道。」

  楊小姐一字不能答覆,兩行眼淚由臉腮上直流下來。她也覺得這分眼淚未免表示了自己的怯懦,立刻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揉擦著自己的眼睛。但是眼睛並不聽手指揮,儘管手絹在不住的擦,而眼淚還在不住的流。華傲霜看她這個樣子,知道她是委曲到了萬分,一時倒想不出一句什麼話來安慰她,也只有呆呆的望了她,說不出一個什麼字。楊小姐坐在椅子上流淚一會,靜默了五分鐘,到底是把眼淚止住了。然後將手絹抹幹了眼淚,向華傲霜強笑道:「我這人真是無用,這有什麼可哭的呢?人家欺騙了我們,我們應當對他予以報復。他姓潘的不必太高興,我總有一天會看出他的結果的。華先生這事請你不必對人說,我明天就到江津去,好在這幾個錢川資,我還可以拿出來。」

  華傲霜道:「你說他有報復,那是誠然,我在電影院,就看到程小秋和一個西裝少年同坐。你姐夫實在對不起你。不過你這顆誠心很可以對得住你已死去的姐姐,精神上是得著安慰的。」

  楊小姐道:「那很好,我得往下看。」

  說著,挺了一挺胸。華小姐沉吟了一會因道:「你還可以多住幾天嗎?」

  楊小姐道:「我多住幾天干什麼呢?我們同住在屋子裏的幾個人,自然是相處得很好。縱然不會依依不捨,我住在這裏,也毫不討厭。可是讓別的同事知道了,倒嫌著我無路投奔。」

  華傲霜道:「也許別人有這種看法。可是我留你住著,也只有幾天。」

  說到這裏,她微微的一笑,又道:「我倒不是什麼依依不捨,我想那南岸中學裏,由校長到學生,對我的印象都不壞。假使他們還需要職員的話,我一介紹,決無問題。我下個星期上課,和你順便打聽。假使有辦法,那豈不是好。」

  楊小姐道:「當然是好。」

  說著她低頭想了一想,接著又微微的笑了。華傲霜道:「你笑什麼?怕我騙你嗎?」

  楊小姐笑道:「華先生騙我作什麼呢,我想我們實在也是沒有辦法。離開了一個學校,還是另想到一個學校裏去,簡直找不出第二條路。」

  華傲霜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,被她一反問,一時找不出一句話來答覆,低頭沉吟了一會子,想找句適當的話來說。楊小姐站起來向她走近一步,用很和緩的語氣道:「華先生,你可別誤會。我是有這點感想,覺得念書的人,完全沒有辦法。可是認真的說起來,我們除了在學校裏兜圈子,還有什麼路可走?就是擺個香煙攤子,我們也拿不出本錢來呀。就是這樣說罷,我在這裏住幾天,不過要等一個星期之久,在這裏未免悶得很。」

  華傲霜看她站在面前,很親熱的樣子,因道:「這倒沒有什麼問題。我大概大後天進城,你可以和我一路去。你明天可以去看看章瑞蘭到學校來了沒有?她若是見著你,不用你說,她也會留你在她家住些時候的。」

  楊小姐對於她這個說法,雖不能同意,可是表面上也不便反對,只好點著頭答應了個是。當天同住的小姐全回來了,也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。

  次日上午,章小姐卻到這寄宿舍來了。這時,華先生又已去上課,她和楊小姐見著面,知道她被停職的事,果然如華傲霜所料,表示著十分同情,並且約她到城裏公館裏去住幾天。說時握住了她的手,那態度是相當懇切的。臨走她在手皮包裏摸出一個精緻的請客帖子,交給楊小姐道:「我這趟郵差,跑的可遠,請你代交給華先生,我這點誠意是要請她賞光的。」

  楊小姐以為是章小姐要請客,也就順手接了過來,連連點頭說一定轉到。章小姐走了,她才將請柬拿來看。見上面恭楷寫著:

  敬請代交華先生台啟,夏恭托。

  她想著這人倒是很客氣,不過這請柬是封了口,不知是什麼人這大面子,可以讓這位華貴的章小姐當郵差。華傲霜下課回來了,便告訴她章瑞蘭來了,順便將請柬遞過去,卻不談論到這件事。華傲霜倒不怎麼介意,當面就把封套撕開了,抽出裏面的帖子來,上面寫著:「星期五正午潔樽恭候,席設章公館,夏山青謹訂。」

  另有兩行小字:「未約外客,勿卻是幸。」

  便向楊小姐道:「這位夏先生,我只和他在章公館見過一次,他就請起客來。還沒有約外客呢,我和他共同認識的,只有陸太太和章小姐,這裏有什麼內客與外客?」

  楊小姐道:「那樣說是人家請客出於誠意,怕華先生不到。要不然,他也不會請章小姐專程來下帖子了。」

  華傲霜對於這個說法,自以為然,也就沒有再加研究。

  可是在這日下午,卻又接到了夏山青一封快信。她原來接信在手的時候,以為是南岸中學有什麼問題催促。除此之外,不想到有什麼人來快信。及至看到信封下款寫明瞭大華公司夏山青緘,這倒不得不引為希奇,他有什麼必要的事寫快信給我,拆開信來是兩張宣紙,精拓鐘鼎文的信箋,漆黑的墨寫著飛舞的行書,上寫:

  傲霜先生雅鑒:

  泰斗令仰,展謁末由,心嚮往之,非一日矣。昨接清芬,俗念頓除。愉快回來,羹牆尚見。此可見古稱如入芝蘭之室,良有以也。竊不自量,擬常請教,以求匡正,庶幾市儈胸襟,得所洗伐。茲定星期五日借章府名廚,謹備小酌,恭候光臨。除陸太太章小姐外,未約他人,敬肅短柬,已請章小姐代呈。恐未鑒微意,因再達此函,藉以速駕。僕雖不才,固未敢以平常應酬相擾也。即頌文祺!

  夏山青拜啟

  她看了兩遍,自言自語的笑道:「這樣文縐縐的寫這麼一封信,大概是賣弄他還有這一手。不過倒也沒有什麼不通,好像有意學《秋水軒尺牘》那路筆墨,多少有點兒酸氣。」

  這樣說著,把那封信扔到書桌抽屜去,坐在桌邊椅子上,靜靜的想了一想。覺得朋友之間,冰熱真是大有不同。那姓潘的和楊曼青關係那樣深,信上的措詞說得那樣淡漠。這位夏先生,一面之交,信上說得這樣客氣,連什麼見堯於牆,見堯於羹的腐典,都用上了。可是回想那蘇伴雲又如何呢?想到了這裏,不覺把那封信又取出來看上了一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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