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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 改正航線(1)


  一個留學生變成的企業家,很可能是洋派十足,而忘記了一切中國文化的。華傲霜把這信更看了一遍之後,覺得文筆相當通順,字也寫得端正,那語氣的謙遜,卻是更不必說。心裡也就隨了想著,慢說自己還是有所求於人的,就是並無所求人家,這樣客客氣氣的請吃餐飯,似乎也不好意思辭謝。捧了那信箋,躊躇了一會子,依然送到抽屜裡去。正好這個時候,楊曼青小姐在房門口一踅,她立刻把放信的手抽回來,將抽屜關起來。但也只有幾秒鐘,立刻發覺了自己是個下意識作用。這種信件,不過是一封普通的交際信劄,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,為什麼怕人看到。於是回轉頭來叫了一聲楊小姐。她果然沒有走遠,就回身走進屋來。笑道:「到現在,我才知道一個人沒有工作,比沒有飯吃,沒有衣穿,還要著急。你看我這兩天就是這樣坐立不安。」

  華傲霜在看過這封信之後,那是更有把握了,因道:「你不用著急,星期日我們一路進城就是,學校找不到工作,那位新認識的夏先生,倒是肯扶植女權的,我或者可以和他談話之間,介紹一番,他既辦工廠,又辦了農場,安插個把職員,應該是沒有問題。」

  楊小姐道:「若有這樣一個機構可以找到職業,那的確是第二條路了。不過夏先生是他新認識的,似乎……」

  她站在屋子裡背靠了桌子,抬起了一隻腳來,將皮鞋尖在地面上點拍著,拖長了說話的聲音,臉上微帶著笑。華傲霜笑道:「那要什麼緊?只要那個人是可說得進話的,便是初見面,也可以介紹。反過來說,若是那個人意見相反,就是天天在一處見面,也是無法可以介紹。因為他根本對於你的話就不大相信。」

  楊小姐笑道:「我想華老師為人,對於任何一個人,任何一件事,都有一個更深的觀察。華老師認為可以介紹的,那總是可以介紹的,一切我都仰仗你了。」

  說著她竟是學了男人,兩手抱了拳頭,連連作了兩個揖。華傲霜笑道:「你沒有拜託我,我已經內定這個主意了。你這個揖,簡直是多餘的。」

  楊小姐笑道:「禮多人不怪,也許你受了這個揖,不好意思不和我幫忙。我也是這樣想著,那位夏先生對於華先生十分敬仰的,華先生肯說一聲,那是毫無問題的。」

  華傲霜笑道:「你怎麼會知道呢?」

  她說著這話時,臉上頗帶了一分尷尬的情形,但又將胸脯微挺了一挺,臉上現出了三分得意,接著道:「無論什麼人,假如知道我讀過多少書,又是怎樣為人,他不能不佩服我。只怪我脾氣不好,無論什麼人,我都不看在眼裡,因之敬仰我的人,都成了畏敬我的人。其實只要是和我作朋友的人,人品學問有相當可取,我也未嘗不看得起人家。」

  楊小姐笑道:「這樣說……」

  她這三個字剛出口,立刻覺得下文是不怎麼的妥當,於是把笑意更裝點得濃厚,在桌上隨手掏起了一本雜誌,隨便的翻了幾頁。華傲霜也不去追究她那話,因道:「我向來是不隨便答應人的。你放心,和我一路進城去就是了。」

  楊小姐道了一聲謝,自回屋子裡去。她橫臥在那張竹架子床上,隨手在自己枕頭下面,把姐夫潘百城的那封信又掏了出來,從頭到尾把信紙上的語句看了一遍。覺得字句之間,實在找不出什麼情感,不過若是真沒有情感的話,他不回信,又有什麼要緊呢?既是有信,也就不能說他是完全不理。要說自己這點品貌,並不怎麼比人家差些,就是老天不作美,在臉上加了許多密圈,弄得無論是什麼人,首先就給人家一個不好的印象。潘百城並不是一個超人,他怎麼不像別人一樣,有那審美觀念。加之還有個程小秋在那裡比著,她雖不見得怎美,然而她臉上並沒有一顆麻子。假如一個女人在一個麻子與不麻子之間選擇一位丈夫,在人情上說,她不會選擇那位麻子的。那麼,男人的意思可知了。儘管姓潘的態度冷淡,可是離了他,找這麼一個同樣的男友,還是沒有。假如自己拋棄了他的話,那就只有作個老處女了。

  由這裡就可以想到華傲霜,她是那樣的有學問,還為了作老處女十分的煩惱,自己有一點兒希望,就不應當把他來拋棄了,自走上煩惱之路。男子們的心是不容易摸得著的,也許潘百城知道我現在進退失據,故意的試我一下,若是他的用意果然如此,那就應當更誠心的對待他,教他對自己更有進一層的認識。就算他這分冷淡是真的,自己也不妨對他更熱烈一點,在旁人都覺我對他太癡心的時候,也許他會受到我一點感動的。縱然他不受感動,而在自己並沒有絲毫的損失。她有了這麼一段推想,又走起來把床頭邊的小提箱子打開,把收著的往日潘百城的來信,取了幾封在手,隨便的抽著看。其中有一封正是一個小外甥有病,懇求去照應小孩子的話,信上有幾句話這樣說:

  我決不是臨時抱佛腳的人,在這時苦說好聽的話,遠在令姊生前,我就常為你的事掛心。你有什麼事要我們去作的話,我並沒有推辭過,只是我過於忠厚、無用,口裡說不出來。現在我還是這樣,你不看我的情面,也不念你亡姊過去的手足之情,你就看看這幾個可憐的小孩子,你也不忍對我這封信置之淡然……

  楊小姐把信上的話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,再想想姓潘的為人,覺得他這個傢伙,是這個樣子的,有什麼事都放在心裡,嘴上說不出來。這樣的人,怎能希望他甜言蜜語的寫情書?那就饒恕他這封信的冷淡罷。既是如此,不如再寫一封信給他,看他還有什麼表示。這個意念一動,立刻坐到書桌邊扶起筆來就待要寫信。她摸起來的是一支毛筆,想到自己毛筆的字寫得不好,就把毛筆放下,回著頭向外大叫一聲道:「黃小姐回來了沒有?」

  黃小姐在她自己屋子裡答道:「我早就回來了。楊,你有工夫談天嗎?談談罷,怪悶的。」

  說著她已走了進來。她今天身上穿了一件翠藍標準布的罩衫,一點皺紋沒有,領口上拴上了一枚飛鳳式的銀制鏤花別針。楊小姐便笑道:「這都是新制項下呀?」

  黃小姐道:「靠我們這幾個死薪水,能制穿制戴嗎?這都是人家送的。」

  楊小姐道:「人家是誰?」

  黃小姐笑道:「人家嗎,親戚朋友,都可以代表,你覺得這兩個字不雅嗎?」

  楊小姐笑道:「怎麼會是不雅?簡直是雅得很。你說你心裡所指的那個人家,是平常的親戚朋友嗎?」

  黃小姐伸著小拳頭在她肩膀上輕輕的捶了一下,笑道:「是吧。我的小姐,誰也知道誰的心事的,你不覺得你有點兒心事嗎?」

  楊小姐被她說破了,倒沒什麼難為情,卻是微昂起頭來長長的歎了一口氣。接著又微笑道:「我是有點心事,我也不能否認。但是我只有悶在心裡,女子總是在吃虧的一方面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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