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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先生饌(1)


  二十分鐘之後,華小姐已在這家旅館的房間裡安眠了。以時間論,這是十點三刻,經年住在鄉下的人,是應該入睡的。然而她今天相當的興奮,又喝了很多的茶,她實在睡不著。無奈這晚上電燈在停電的例行公事之外,又在「扯拐」(川語搗亂之謂。電燈時明時滅,也謂之扯拐。)茶房引客進房,給她預備下一盞陶器壺式菜油燈。這壺嘴子極小,最適合旅館老闆的要求,只能插下一根燈草心。在鄉下儘管用的是菜油燈,一到這繁華的都市里來,這菜油燈光,就讓人看著悶的受不了。而況這又是一根燈草!因之這間小屋子裡,只覺昏黑得僅看到人的輪廓。她若是不睡,悶坐,既無事可作,這昏暗的屋子,也坐不住。所以只有展開被子睡了。睡的這張木床,只在木板上鋪了一層薄棉絮,用一方名叫床單的灰布罩了。上面蓋的一床被,連裡面棉絮,共總稱起來,也不過二斤,睡下也無溫暖可以享受。因之和衣睡下了,把自己帶著的旅行袋作了枕頭,高高的枕著,睜開雙眼望了屋頂。

  這正是一間小樓房,是用竹片夾壁割來的大房間一隅,好像一截甬道。屋子裡除設下的這張小木床,就是一張兩屜桌。人坐在床上,可以伏在桌上寫字,所以也就不必更有什麼椅凳。四壁連上面的望板,都是白粉糊裱的,然而這白粉的顏色,變成灰色了。桌子橫頭有一扇窗戶:不知原是用什麼紙代了玻璃,那玻璃的代用品,於今已不存在,卻是用舊報紙作為它的代用品。那種黃黝的紙,印上模糊的字,陰黯的氣氛,增加了這屋子一種窮荒的現象。桌上除了那盞酒杯大油壺燈,頂在指粗的七寸陶器燈柱上,此外有一把灰瓷壺,大可盛水一加侖。雖有兩隻小杯子,顏色一樣,容量卻是一加侖的百分之一。在這個甬道式的房間裡,除了壁上突出來的幾顆釘子,此外是別無所有了。

  華小姐在咖啡座飯館、電影院回來,對於這個房子,實在感到乏味。回想著剛才過去的一番旖旎風光,越覺令人留戀。假如女人有個家,何必這樣留戀那片刻的旖旎風光?更又何必住這樣的荒寒旅館?她正如此想時,卻聽到叮噹一陣響,看時有兩個小貓似的耗子,爬上了桌子。後面一個,接連著前面一個的尾巴,從容不迫的經過,將那只仰著的茶杯子給打翻過去了。她嘴裡唆了一聲,那兩個耗子才嗤溜的順了桌子腿下去。

  她看到耗子如此膽大,真怕耗子會跑到床上來,越是不敢睡穩,睜著眼,糊裡糊塗的想心事。直等那油燈的油點幹,燈頭縮得成了紅豆,屋子完全黑了,這才模糊的睡去。仿佛中自己坐著凱旋的江輪,東回南京,和蘇伴雲挽著手膀子,在甲板上散步,看三峽的風景;那江風陣陣的吹來,吹得衣服飄飄然,身上涼颼颼的,自己想著涼得不可忍受,提防感冒,便要下艙去穿衣服。猛可的醒來,卻是一夢,薄被蓋了身上半截,周身寒冷。睜眼看時,床頭的紙窗戶閃進了一片燈光,電燈已不「扯拐」

  ,正是街頭的路燈,正對了這窗戶送一些恩惠來。但屋子裡依然是什麼也看不見。她手上雖帶了一隻表,但為了沒有光線,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。靜靜的躺著,漸漸的聽到許多人說話,又聽到有人叫口令,接著一陣整齊的腳步聲,跑了過來,這是市區各街上壯丁在山城的街上下早操。那麼,天快亮了。想著出了一會神,再也不能睡了,只好坐起來等著天亮。

  慢慢的屋子裡有些昏白色,打開窗戶來,伸頭向外看著,卻見樓下滿街被霧氣所彌漫,那路燈有三兩點金黃色的光,在白霧裡亮著。叫了兩聲茶房,依然不見有人答應。她沒得法子,將被子蓋了兩條腿,又坐在床上。直靜坐到七點多鐘,等著茶房起來了,胡亂要了些水漱洗過了,再也不管是否到了過江鐘點,提著旅行袋就走出那旅館來。回頭看了一看這旅館大門,心裡想著,這種旅館生活,領略過了一回,實在用不著再領略第二回了。

  自己這樣想著,提著旅行袋低了頭走。忽然有個人叫道:「華先生,早!」

  看時,是自己的一個女學生,身上穿著青呢大衣,頸脖子上圍了花綢手巾,脅下夾著一個很大的扁平手皮包。在這裝束上,證明了她不是一個普通窮學生。華小姐站住了腳,對她周身上下打量著,她笑道:「華先生你不認得我,我是經濟系二年級生章瑞蘭。」

  華傲霜道:「我認得的,你怎麼進城來?」

  她道:「我家就住在城裡,有兩個女同學約了我,請她們早上吃廣東館子裡的早點。華先生也這樣早。」

  她笑道:「我要到南岸去教書,昨日就住在城裡。」

  章小姐道:「先生一定沒有吃早點,一路去好嗎?」

  華小姐道:「你們同學在一處,有了我就不自由了。」

  章瑞蘭笑道:「這兩個女同學,對華老師都是很推崇的,並沒有外人。」

  華小姐最愛聽人家說崇拜她,因問道:「是你同班的學生嗎?」

  章瑞蘭便橫身攔了她的去路,笑道:「一路去罷。華先生見了她們,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她在這荒寒的旅館住了一宿,早上起來熱茶也沒有喝到一口,嘴裡頗是乏味。既然學生這樣堅持的要請,也就不必固拒。笑道:「若果是沒有什麼外人的話。」

  章小姐笑道:「就是兩個女同學,決沒有外人。」

  華先生看到學生的態度是相當的親切,於是就隨著她一路走向廣東館子裡來。

  不要看時間早,那尋覓享受的人,居然不少。廣大的一個茶廳裡,二三十個座頭,差不多都坐滿了。在人叢中,兩位青年姑娘站起來,向這裡招著手。章小姐約的兩位同學已經先到了。這兩位女生,果然是華先生的學生,一個穿紫呢大衣,一個灰背大衣,在一見面之後,就讓華傲霜記起了她們的姓名。穿呢大衣的是劉瑪麗,另一個是米露絲。前者是某公司總經理的小姐,後者和章女士同是銀行家的小姐。她們家學源淵,都學的是經濟,在學校裡是有名的八大千金中的三位。她們三人,不知是哪一位發起過,要向自己補習英文。自己怕人家訕笑接近有錢小姐,當時以沒有功夫婉謝了。這類小姐,念書根本是一時高興,婉拒之後,也沒有再來談過。這時見面,倒讓華小姐想起了前事,有點難為情。那兩位小姐見老師來了,都笑嘻嘻的讓座。坐下來,章小姐先代說了:「華先生要到南岸去教書,在半路上遇到,我把她硬拉了來。」

  米小姐提著茶壺,就向華先生面前杯子裡倒茶。因笑道:「我們屢次想到華先生家裡去請教,可是商量之下,又怕太冒昧了。我們總沒有去得成。」

  華先生笑道:「那必然是你們疑心我的脾氣不好,沒有敢去。」

  米小姐斟完了茶,從容的坐下,先望了兩位同學,然後笑道:「那倒不是。」

  章小姐立競接了嘴問道:「華先生要吃點什麼?還是面?還是粥?」

  華先生將筷子夾了碟子裡一隻小包子,舉了一舉,笑道:「我已在吃了。」

  章小姐道:「這是幹點心,吃一點帶汁水的不好嗎?」

  華先生笑道:「我不像你們年輕姑娘,可以狼吞虎嚥,早上我根本不大吃東西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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