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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山城之一夜(3)


  華小姐雖然就照著他這一推,走進了影場,可是她心裡覺得,他這一推比剛才那一對挽手進場的男女滋味實在是一樣的,頗感到一種愉快。而且入座之後,兩人是並排的坐在一處的。除了在公共汽車上,和一個男子這樣的坐著,還是少有的事。自然,坐在銀幕底下,和坐在公共汽車上,那意境又是絕對不同的。她一坐下,心裡就已經自己在映電影,腦子裡一幕一幕的閃動。好在重慶電影院向來是不在開映前明亮著電燈的,臉上的紅暈,倒也不會被人發覺。她正襟危坐著,覺得那有失娛樂的本意,可是又不能太隨便了,有失於往日那一貫保持的處女尊嚴。所以僅僅是將兩隻手放在懷裡,微微的靠了椅子背坐著。

  現在的電影院,是不能吸煙吃糖果的,等電影看,是相當的無聊,她有時莫名其妙的咳嗽了一兩聲。好在不多大一會,電影就開映了。她和他都在看電影,精神另有寄託,也就不覺得窘,只是在二三十分鐘之後,華小姐感到同座看電影,誰也不理誰,究竟不大好,頗想借電影為題,說兩句話。偏偏這張影片,又是富於浪漫色彩的愛情片,要想說什麼,又不是作小姐的人可以和男子暢言無隱的。因之坐看兩小時的電影,她先後只說了三句話。一句是美國人的思想總是這樣的,一句是這個女演員演得不錯,最後一句卻是電影演完,看了手錶,說是十點鐘了。

  在大家浪湧著出門的時候,蘇先生又牽了一牽她大衣袖,笑道:「不用忙,反正回家無事,何必急呢?」

  華小姐站起來,本想笑問他可否到廣東館子裡去消夜,但在這一牽之後,她覺得該矜持一點,便把笑容收下了,因道:「蘇先生該回寓了,路遠不遠呢?」

  蘇伴雲道:「假如趕得上公共汽車的話,十來分鐘就到家了。」

  說著話,緩緩的隨了觀眾走出了影院。他本想著送華小姐走一截路,現在聽到人家說句該回家了,在山城裡十點鐘,算是夜深了,卻不便在這時候還要跟一個處女走路。於是站在影院的門口,向街兩頭望著,因道:「我給華先生雇一輛車子吧?」

  華小姐向街兩頭看去,零落的幾盞路燈,不怎麼大的光亮,只照見成群烏黑人影,向前散亂著走,哪有人力車?便道:「不必,我的路很近,後天我會回到重慶來,再談罷。」

  他連連的點了頭,說再見再見,也就走了。

  華小姐未加考慮,隨著行人向蘇伴雲相反的一條路上走去。及至走到一個缺口上,看到對面一點點的燈光,由下向上散鋪著,夜霧中,像是半天星斗。向下看,路是深深的向下凹去,原來這是嘉陵江。燈光所在,是江北,只好又回轉來。心裡也就想著,剛才為什麼要和他走一條相反的路呢?抬頭看時,是精神堡壘附近。小廣場四角,有幾盞路燈,淡淡的照著零落的行人,只有拐角上賣紙煙的木屋,懸了燦亮的燈。三四個桔子花生小販,攤著籮擔,用棍子挑起一盞瓦壺油燈,搖著淡黃的火焰。在這一點上,意識到沒有了夜市。她兩手插在大衣袋裡,悄然的走入了舊都郵街。兩旁立體式的夾壁市樓,各都關上了門戶。老遠的一盞路燈照著,覺得這裡成了黑巷。汽車站上還有一群人排立在燈影子下,和馬路階沿成了平行線。心裡想,蘇先生也許還在這裡等車,便緩緩的在人面前擦過去。

  然而沒有人理會她,讓她自行過去。她緩緩的走著,踏過兩條幽暗的小街,她腳步緩慢,面前有一群穿大衣的男子,談著打唆哈的故事,搶了過去。也有一群男女,談著戲,在自己面前。她在街心上走一陣,讓她更有感觸的,便是一對青年男女,摟抱著,挨了牆在沒有燈光的地方走。他們笑嘻嘻的低了聲音說話,總在自己面前走。她見小巷子口上又是三四盞瓦壺燈,照著幾個小販,就地坐在桔子籃後面。她藉故買了兩個桔子,讓那對男女過去,手裡拿了桔子揣在大衣袋裡,並不吃,更向前走。

  在一截無人的街上,一所一字門樓前,歇了一副擔擔麵。東頭擔子櫃上的瓦壺燈,照見西頭的小吊罐騰騰地冒著熱氣。一個抽紙簽的算命瞎先生,在一件油膩了的藍布長衫上,用帶子背著一隻鬥大的方錢櫃。他隔了吊罐裡的熱氣,和瓦壺燈長可五寸的油焰光,和扶著擔上扁杖的賣面人說話。他是算完了今日的命,也回家了。斜對過的路燈,這時電力開始加足,淡白的光,照見這一字門樓上,有一塊橫匾,大書青雲旅社。這是華小姐所謂的親戚之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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