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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(3)


  大家一面說笑著,曹太太提了開水壺來沖上一道茶。那一大盤烤紅苕,也就不知不覺地吃光。客人是吃飽了,喝足了,然而卻沒有把前來的目的達到,依然還不能指出第二條路要怎麼樣去走。估量著時候,人家已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若在這裏再談下去,勢必要主人留著吃午飯。這裏主人的薪水之勞,都是自操的,決不會像唐先生家裏有人家送的白酒和牛肉留著。在這裏拖累人家一下,人家會窮於應付的。因之自己知趣一點,還是告辭罷。這樣的想定了,他就立刻站起說走。曹晦廠站在門口,兩手橫了一伸,將去路擋住。因道:「老遠地到了我這裏來,豈有空了肚子走去的道理?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雖然是老遠的走了來,我是來找一個混飯的法子,卻不是行到這裏來混飯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這個我明白。我就留你在我家吃一個月的肥魚大肉飯,你也不願意,你自然要解決你永久的飯碗。但是今天我們談得很高興,比我們下圍棋的趣味好得多,你何不在這裏多談一會子?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我們有什麼,請你吃什麼,一餐飯,也不至於吃得更窮些。」

  曹太太也站起來道:「蘇先生,你就再談一會子罷。反正我們家裏破費不起來,無非是煎紅苕,炒紅苕,生拌紅苕,清燉紅苕湯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不,也許有一兩樣別的什麼吃的,別信主婦太謙的話。那樣多的紅苕,儘管它富於維他命B,那會把客人吃傷食的。」

  談伯平笑道:「別的罷了,曹太太說的生拌紅苕,清燉紅苕湯,我一定要領教。」

  說著大家又笑起來。蘇伴雲點著頭道:「好,我就叨擾一頓。儘管生活是十分清苦的,可是兩位老先生,都是樂天派,遇事都覺得快活。這屋子裏滿屋是春風,很給予我一種溫暖。我想談太太一定也是和曹太太一樣,很高興地過著這一份清苦的日子的。」

  談伯平道:「我的太太在這裏就好了,再苦些,我也不會有什麼感覺。我們那所草屋裏,就是幾個孤獨者組合。」

  曹太太道:「三位還是笑笑罷,不要想到生活;清寒孤獨的事情,更不要去提到。你們高興說下去,我立刻到廚房裏去作飯。談先生,你也就在我們家吃午飯。」

  談伯平道:「那自然,我是要嘗嘗你清燉紅苕和生拌紅苕的。」

  曹太太笑道:「好的,回頭你嘗罷。」

  於是主婦作午飯去了。

  賓主們繼續著快談了兩小時,到了午飯端上桌來時,主婦所說的紅苕,倒只有一樣,是炒紅苕絲,裏面放著胡椒和蔥屑子,在熱氣騰騰中,倒也有一股香味,送進了鼻孔。其餘是一碗炒榨菜絲,一碗白菜煮豆腐;另一隻五寸盤子盛了一盤炒雞蛋。主婦站在桌子邊笑道:「蘇先生,我們這實在是笑話,這樣的菜留客吃飯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實不相瞞,有這樣的菜,已非我始料所及了。」

  談伯平道:「果然的,怎麼會有了豆腐?我知道,這幾天豆腐的行市,也極是緊俏。早晨到街市去晚了一點,就買不到豆腐了。」

  主婦笑道:「這個時候,當然買不到豆腐,是這在本文化村的村鄰那裏商讓來的。」

  主人翁沒有工夫說話,同著他的令郎,把窗戶前桌子上那些東西移展開來,就把那張桌子騰出抬到屋子中間,當了餐桌。於是主婦搬凳子,談先生幫著盛飯。飯由一隻大瓦缽子裝了,放在旁邊一張破椅子上,雖然黃黃的顏色,煮的技術不差,卻是不爛不硬。主婦笑道:「蘇先生,飯是文化米,這是我們本行,你也不會嫌的。卻有一件事,我可保險,穀子和稗子,我都挑掉了的。兩年以來,在家政上,我是對這點特別的努力。這倒不是我們特別地不能吃平價米,因為晦老牙齒不大好,已經教他的胃多擔任了一些工作,若再把連殼的東西都吃了下去,仔細會生病,所以我得著空,在家裏就是挑稗子。」

  說笑著,賓主就坐下來,曹太太卻帶了少爺退回廚房口,說因為兩個小一點的孩子也回來了,她要去管理孩子。其實卻是這桌上一盤炒雞蛋,只有三個作資料,孩子在一桌吃,恐怕客人享受不到。但客人對這餐飯,卻和昨晚在唐公館吃面疙疸一樣的吃得高興,因為賓主語言相投,吃得是很痛快的。

  飯是剛吃了半頓,屋子外面有人叫道:「晦老,我又來了——」

  在這聲音裏,大家都知道是華小姐。蘇伴雲立刻就想到,不必和她打招呼了,她既是目高於頂的老處女,一個不曾成名的文人,她如何會看到眼裏,犯不上去遭她的白眼;因之在她走進來的時候,只有曹晦廠放下碗筷站起來招待,蘇伴雲卻和談伯平繼續的吃飯。華小姐進來,先向桌子上掃了一眼,笑著點頭道:「曹先生儘管吃飯,我已吃過飯了,坐在一邊說話就是。」

  曹晦廠道:「果然吃飯了?菜不好,飯卻有,我只是添雙筷子而已。」

  華小姐微昂了頭,眼睛又對桌上瞟了一眼,笑道:「我自負也不減于二位老先生的灑脫,假如我是空著肚子來的話,我會自己抓起筷子碗加入戰團的。」

  說著她自走向鋪了破皮褥子的木榻上坐下。曹晦廠見她如此,只得坐到飯桌上來,兩手舉了筷子碗道:「我在這裏奉陪了。」

  華小姐道:「曹先生,我先和你提的話,我想你今天既是在家的,我就今天來報告給你聽罷。又何必等著明日呢?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我說了,你把我名字填上就是了,一切沒有問題。」

  華小姐兩隻腿架起來,一隻皮鞋尖在地面上點動著。笑道:「雖然如此說,一個當校董的人,對於本校的大概情形,也不能不知道一二吧?談先生你以為如何?」

  她說時對這邊桌上望著。談伯平連連點頭說是。華小姐道:「談先生,今天沒有下棋?」

  他道:「今天談了半天的閒話,痛快而不費腦力,比下棋有趣得多了。」

  華小姐道:「我以為你們這裏有貴客,商量要事,所以我沒打攪。若知道是開座談會,那我也就加入了。」

  她說時對蘇先生看了一眼,雖然她臉上並沒有帶著什麼笑容,可是人家說了一聲貴客二字,蘇先生想著無論人家多大年紀,總是一位小姐,在人家眼光掃射之下,不能再木然無動於衷,因之笑著起了一起身子。曹晦廠笑道:「呵!這是我大意了,我早應該介紹一下。這是蘇伴雲先生,是位文學鉅子,也許你在幾種名雜誌上,已經看到了他的作品了。」

  蘇伴雲聽到人家介紹,便站起來連連點點頭。華小姐卻只欠了兩欠身子,曹先生繼續著道:「這是我們這裏名教授,婦女界運動鉅子,華小姐傲霜。」

  談伯平插嘴道:「就是菊殘猶有傲霜枝那句詩裏的傲霜兩字,只在這一點上,你可以知道華小姐的才華與品格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是是,久仰久仰!」

  華小姐笑道:「其實無所謂,於今我們都是吃平價米,還大鬧饑荒的朋友,有什麼可傲的呢?蘇先生府上,是華北哪一省?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敝處是江蘇。」

  華小姐淡淡的笑道:「聽口音,倒好像是黃河以北的人,大概在北方多年吧?」

  蘇伴雲道:「念書的時候在北平住了五六年,別的什麼沒學到,學會了幾句國語,冒充北方人,如是而已。」

  華小姐道:「蘇先生寫作很勤嗎?」

  蘇伴雲道:「也不過偶然替朋友辦的雜誌湊湊篇幅。」

  華小姐回轉臉來,向主人道:「曹先生不大買雜誌看?」

  曹晦廠道:「要看,就跑圖書館,省下這筆錢了。」

  華小姐道:「我從前也是喜歡買雜誌看的,後來到了抗戰兩三年,這些抗戰八股,翻不了新花樣,就懶得看了。這兩年是印刷紙張大傷目力,那還罷了,雜誌上的文章,都是談過期的故事,真不值一看。」

  說到這裏,又回過臉來向蘇伴雲道:「蘇先生可別多心,我不是說蘇先生的文章不值一看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我覺得這樣說,倒是忠實的批評,我每次和雜誌寫文章,都是主辦的人逼著寫的,自己根本不承認那是可讀的文章。」

  談伯平笑道:「那我要駁你一句了你是為敷衍朋友而寫文章,你何必填上自己的真名字?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誰不是這樣呢?無奈我在文壇上,有這麼一個當跑龍套的名兒,不論你本領如何,反正是內行。因此要你寫文章的人,一定還得要你寫上真名字。」

  華小姐當他說話的時候,也曾向他望著,這就帶了一點淡笑,因道:「有些雜誌,也找我寫文章,我之所以不寫,也就為了這一點。老實說,辦雜誌的人,他的手筆,也比我們高不了多少,我們也犯不上和他去捧場。」

  蘇伴雲道:「在什麼雜誌上仿佛也看到華先生的大作。不用看文章,只看這筆名,就有個陶淵明呼之欲出。」

  談伯平又插了一句道:「菊殘猶有傲霜枝。」

  他說時,聲音拖長了,頭有些顛動,像個吟詩的樣子。蘇伴雲先忍不住笑,而華小姐也不免透出百分之幾的閨閣態,看了她的衣襟底,微微一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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