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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(1)


  這三位賓主談笑著窮經的時候,主婦將一隻大瓷盤子,端著一盤烤紅苕送到桌上來,卻笑了向主人道:「要不要筷子?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吃什麼東西用什麼工具,吃烤紅苕,用不上筷子。若以為請客人吃點心,不便請人家用手抓,那我們為什麼不請人家吃包子吃餃子,而請人家吃紅苕呢?」

  曹太太笑道:「蘇先生,你可別笑話,到我們這裏來,就只有聽著一片窮經。」

  蘇伴雲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:「難道我不窮嗎?窮人到一處談著,一發幾千萬國難財的事,或者討論些紅燒魚翅、清燉火腿鴨子,又或者談些穿了灰鼠皮袍,坐在天鵝絨毯子上打唆哈的故事,好聽雖是好聽了,可是自己想想,我們不是在發癡嗎?」

  說著,大家都哈哈的笑了。曹晦廠在瓷器盤子裏挑了一隻長圓形的紅苕,用手提了頂端,送到蘇伴雲面前,笑道:「蘇兄說的話,大有道理,來一只好的紅心苕。」

  蘇伴雲欠身接著坐下來,撕著那烤苕的焦皮。當他掀開外皮時,露出裏面的橙色的熟瓤,隨了人的手指,冒出一層騰騰的熱氣。他舉了紅苕,笑道:「你看這東西,色,香,味,都夠人欣賞的。」

  於是像剝香蕉皮一樣,把紅苕皮四面翻剝轉來,手捏了未曾剝皮的下端,將上端送到嘴裏慢慢的咀嚼著。談伯平放下了他的煙斗在桌沿上,也拿了一個小些的紅營在手上吃著。笑道:「蘇先生吃這東西,也很在行。」

  蘇伴雲道:「這也並不是今日的特殊食品呀。我在北平,在南京,都喜歡吃它。若以滋味論,是南京的烤山芋好。它是紅心,吃到口裏有栗子味。若以情調論,是北平烤白薯好。當那滿胡同裏飛著雪花的時候,一輛烤白薯的平頭車子,推了一隻罐子似的烤爐,歇在人家大門口雪地裏,賣薯的人大聲吆喝著,烤白薯,真熱和!你若在這時候,買兩隻烤白薯坐在煤爐邊下來吃,當然會在嚴寒的空氣裏,感到一種溫暖的意味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吃紅苕,還有這些個講法,究竟書生與平常人有些不同。」

  正說著,屋子外面有了女人的聲音,問道:「吃紅苕有什麼高論呢?我倒要聽聽。」

  隨了這話,進來一位三十以上的女人,穿了一件黑綢舊旗袍,上罩紫紅毛繩短大衣,長頭髮,在後腦上挽了個橫的小小如意髻。臉上抹了很濃的雪花膏,而沒有抹胭脂,越顯著有些秋霜不可犯的樣了。她是個長長的臉,在年輕的時候,也許很美,現在美人遲暮,卻把下頷尖了起來,兩個顴骨影子,透出了腮上。她長眉毛下,有一雙眼球不息轉動的眼睛,分明是她藐視一切的姿態,都在這裏現出。她踏著一雙橘色皮鞋,走進來。曹談兩位老先生都站了起來,曹晦廠笑道:「華先生怎麼有工夫到這裏來?」

  蘇伴雲見這兩位文丈以先生相稱,想到此位婦人不同等閒,也就站起來,笑著半下鞠躬。她只點了一下下巴,微笑了一笑,然後才向曹晦廠道:「無事不登三寶殿,當然有事相求。」

  主人笑道:「請坐,請坐,只要能夠為力的,無不照辦。」

  說著把自己坐的凳子端過來,讓她坐下,自己趕快去內室,搬出個舊竹凳子來相陪。主婦本來是到內室裏去了的,這又含笑迎了出來,點頭道:「華小姐,今天有工夫到我們捨下來坐坐?」

  她所說的雖是和主人翁一樣的驚異口吻,但這稱呼變了,說她是小姐。

  蘇伴雲坐在一邊,卻覺得這事有點奇怪,不免偷偷的看了她一眼。可是她揚著個臉子向曹晦廠夫婦說話,旁若無人,她不覺得有什麼引人注意的地方。她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為難著曹先生的事,只是我們幾位女朋友辦了一個鄉村婦女補習學校,請曹先生當個董事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照說,這是毫無問題的事。」

  說時,拿了一隻烤紅苕在手上,慢慢地掀著焦皮,笑道:「學校裏請董事,有兩個原則:其一,是有錢的人,其二是政治上有地位的人。我住在茅草屋裏吃這玩意的人,有什麼資格當董事呢?」

  說著把手上這只烤紅苕,舉了一舉。華小姐笑道:「不要你在政治上想什麼辦法,更不要你出什麼錢,我只是借重你德高望重,作我們先生裏面的一個榜樣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若果然如此,那還有什麼問題嗎?你把我的名字填進貴校的人員表冊上去就是了。」

  曹太太在一邊聽到,搖搖頭笑道:「你這話也不大妥當,好像你對於德高望重這句話,有些居之不疑。」

  曹晦廠笑道:「這誠然是我說話大意,不過我說的隨便寫上一個名字,這是需要解釋的,可以說是為她補習學校裏添一名校工,也可以就添個發起人。」

  曹太太笑道:「你當校工,人家嫌你的精力衰朽,也許不要呢。」

  華小姐且不理會他夫婦打趣,卻扭轉頭來向談伯平笑道:「這個補習學校的董事,原免不了請你一個,可是我另有一件事要談先生援助,這事且不麻煩你。」

  談伯平已拿了煙斗在手,兩手抱了煙斗,拱了兩拱,笑道:「最好另一件事華先生也將我免了。因為我這個病夫,實在不能再有所作為。」

  她笑道:「自然所要求援助的事情,總不會是十分繁劇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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