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傲霜花 | 上頁 下頁 |
第八章 兩位老教授(2) |
|
蘇伴雲連連的點著頭道:「晦老是今之陶淵明,難得難得!其實晦老這話,是自謙罷了,甲骨文字一層,且放到一邊,你對於中國文學史的研究,是首屈一指的,無論是否在大炮飛機時代,一個民族對於他自己的文化,那總是要的,既要自己的文化,就得要養活你這種人。倒是像我這種人,大可考量。既是學著幫閒的,而幫閒的程度,又不夠,我有點企圖,想改行。晦老,你看怎麼樣?」 曹晦廠笑道:「莫非你被這暴發的商人所引誘,也要作生意了?」 蘇伴雲笑道:「固所願也,但是沒有本錢,我想到任何一個與抗戰有關的團體或機關裡去作一種文字上的工作。」 曹晦廠笑道:「那很好哇!但是這與你所說要改行這句話不符。」 蘇伴雲道:「我是說不教書了,不賣文了,並非不拿筆了。另一說呢,這也許是作個公務員,有一部分同仁,是反對我們丟了粉筆去當公務員的,所以我願多方的請教。」 曹晦廠笑道:「除了說公務員一般清苦,改行並不見稍好的話,此外也沒有什麼可反對的理由。往日也有人這樣想,教書是清高的,作官就不然。在現在這年頭,作官與當公務員看去是一件事,其實是兩件事。那些穿舊灰布中山服,踏著破皮鞋的機關職員,你若把前清時代的老爺去看他,豈不冤枉?」 正說到這裡,窗子外有一陣斷續的咳嗽,接著有一個蒼老的笑聲道:「妙論!妙論!公務員與官是兩種人。」 蘇伴雲向窗子外看時,一個很清瘦的人,嘴上養有一撮小鬍子,手握著一隻煙斗,放在嘴角上。身穿舊灰布半黃的羊皮袍子,慢慢的走了來。晦廠站起來笑道:「請進請進,城裡來了一位朋友,我們來擺擺龍門陣。小孩正燒著開水,預備泡茶,而且是泡好茶。」 那人咳嗽了兩三聲,走進來了,主人介紹著這就是數學專家談伯平先生。蘇伴雲立刻起身讓坐,因道:「我正是要向談先生請教呢。果如唐子安先生所說,找著了曹先生,就可以找到談先生。」 談伯平坐在那狼皮毯子的床上,笑道:「這是陳番之榻,我是每日要來坐上兩回的。」 蘇伴雲對他臉上看看,見他蒼白得很少血色,回道:「談先生喜歡下圍棋?」 他點點頭道:「有這點兒嗜好。」 蘇伴雲道:「談先生教的數學,根本就是絞腦汁的東西,課外娛樂,你又找著絞腦汁的娛樂,這未免欠於調整。」 談伯平笑道:「這在你們學文學的人看來,大概有這個感想。一提到數目字,就覺得枯燥無味,而且大傷腦筋。但是弄了一輩子數學的人,並不是像你們想像的那麼傷腦筋。拿了講義,可以在教室裡隨便的講,這門功課非常的機械。二加一等於三,只要你記得這個定則,一輩子還是等於三,並不絞什麼腦汁。至於下圍棋,」 他說著微笑了一笑,因道:「那也許是費點腦子的。但是我可以自負說一句,這個村子裡的棋手,技術都差不多,用不著費多大思想來對付。」 曹晦廠笑道:「你雖說不是自負,那也究竟是自負。有時候你接連下三盤棋,身體就吃不消,回家去睡倒了。」 他點點頭道:「的確有這事,我也覺得下棋這個娛樂,並不是什麼上等玩藝。可是我們還窮措大,除了玩這不花錢的娛樂,還有什麼可玩的?」 蘇伴雲道:「打網球,那不很適於少運動多用腦筋的先生們嗎?」 曹晦廠笑道:「你這話也等於說何不食肉糜了。且不談網球這套家具,於今要耗費我們多少鐘點費?單單是在這山麓上開一片打網球的平坦地,要花多少人工費?就是這副圍棋子,我們也是原來的資產,若是現在,教我們買一副圍棋子來玩,誰也不肯浪費這筆錢的。所以我們最好的娛樂學,還是散步,種菜,打柴,提水,或者擺龍門陣。」 正說著,曹先生的大少爺,將一隻已經有兩處露出黑鐵的搪瓷盆子,托了三碗茶來。這三碗茶,不是一個模型的茶具。一只是蓋碗,一只是玻璃杯,一只是桶型瓷杯。因為蘇伴雲是生客,那只玻璃杯就奉送到他面前來。談伯平得了那只蓋碗,他兩手捧了碗,喝著一口,連連的點著頭道:「好茶,好茶。照著笑林廣記上說法,泡我的好茶,那是款待上客的。其對蘇先生之尊敬,是可想而知了。」 曹晦廠笑道:「我又安得而不尊敬呢?你要知道,蘇先生是特意來到我們這裡,向我們這兩位老朽請教謀生之道的。」 談先生將茶碗放在桌子角上,兩手按了膝蓋,身子向上起了一起,望著他笑問道:「是來向我們請教的?」 說時把握在手心裡的冷煙斗送到嘴裡去銜了一下,接著又把煙斗抽了出來,搖搖頭道:「我們都不是窮而無告嗎?怎麼可以向我們請教呢?最好是請蘇先生把在城市裡得來的鬥爭消息告訴我們一點,我們也好學學樣。」 蘇伴雲笑道:「假使我也知道在城市裡鬥爭的話,我也就不下鄉來請教了。」 於是又把自己來到這裡的用意,從頭說了一遍。談先生將煙斗嘴子塞在嘴角裡吸了一下,又拿了出來手握住了煙斗,將那彎頭煙嘴子倒指了來賓,笑道:「若果像蘇先生這種計劃,倒不必請教任何一個人,你只要自己來住家,自辦兩天伙食,那些米店油鹽店的老闆,以及你的房東,他就把這問題替你解答了。」 蘇伴雲道:「那末,談老是贊成我改行的了。」 他答道:「於今固不必談什麼固守崗位或者改行,就是老早以前,誰又肯守株待兔過一輩子?只要是有辦法,學法律的人可以管農林,而學化學的人,也不妨管財政。你不看我們敵國的內閣,無論什麼閣員,軍人都可以去幹。敵國的百姓,誰敢說他外行?而他們自己也沒有誰覺得是離開了崗位。所以改行的話,根本不成為什麼問題。只是問我們自己有沒有路徑可以改行?實不相瞞,我就打算到外省去作一個秘書。你必然說,你一個弄x加y的,這支筆突然變著去等因奉此,總有些格格不入,這倒不是我所介意的。好在這位長官,是我的同鄉,我盡可找比我低一層的職員替我去弄,我可以去貪天之功。我現在已寫了信去了,靜等候那位長官的回信,他來信叫我去。我決計去。」 蘇伴雲笑道:「當秘書也不見得好似教書吧?」 談伯平就道:「這裡面自另有辦法,我只知道在這位長官手下作事的人,都可以暗下兼營商業,而且也不必怎樣去坐櫃檯,打算盤,不見得我去了,就會例外。我現在老了,還能活幾年?這個時候,不去弄錢,將來會棺材本都沒有。我和當司機的坐在一家飯館裡應酬人家的喜事,人家知道我是老教授,也知道他是司機,然而為了他穿一身漂亮西裝,為我穿一件藍布大褂,又為他送了萬元法幣的禮,而我呢,只送了一幅喜聯,因之由主人翁以至招待員,對他的禮貌,比對我要勝過十倍。偏是吃飯的時候,我們又同桌,那個首席,就讓了這位司機。這個世界,人不當以發財為第一嗎?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