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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「薪」與「水」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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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孩子道:「他肩膀上不重的,你看,我把水桶扯得多向後,就抬回去罷。過久了時候,媽媽要發脾氣的。」 他一面說著,一面只管向前走。老太太攔不住他,只得閃開,讓他們過去。她顫巍巍的拄了拐杖在後面跟著,口裡只管念念有詞。蘇先生猜想著,這必是曹晦老的老太太。先起了三分敬意,自不敢搶向前,只在她後面緩緩的跟著。這老太太知道自己攔阻了一個人呢,便扶了拐杖閃到路旁邊,連連的點著頭道:「我走得慢,你先生請過去罷。」 蘇伴雲便取下頭上的帽子,向她深深的點了一個頭道:「老太太,曹晦廠先生家是由這裡走去嗎?」 老太太道:「是的是的!我們是本家,都姓曹哇。」 蘇先生聽說她不是曹晦廠一家,倒替曹先生舒了一口氣。心想,也罷也罷,曹先生雖窮,還不至於讓小孩子出來抬水呢。於是又向老太太說了聲對不起,戴起帽子自向前走。 這是仲冬,四川倒還是初秋的景象。迎面一叢竹林,閃在幾棵大樹後面。這大樹的葉子,凋落了一半,露出丫叉的樹枝。在樹上的葉子,有一部分是焦黃或蒼綠而變赭色的。大路的兩邊,就夾峙了這樣一二十棵樹。樹葉子落在地上,落在亂草上,落在小的灌木枝上掛著,雖然意境不錯,他也並沒有理會。穿過這樹下的人行路,那叢竹子在風裡瑟瑟的搖撼著枝葉,竹下的黃色草皮,連著兩片高粱地。高粱秸子兀立著光杆兒,還不曾割去。心想,到了這個時候,這高粱秸子還留在田裡,這主人作莊稼好懶。然而這倒添了這裡蕭疏的自然情緒不少。 正這樣打量著,卻聽到那高粱地裡有一陣笑聲。看時,隔著高粱杆兒,見到那邊有兩個人。一個是四十上下年紀的婦人,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藍布罩袍,手上拿了一把菜刀,彎了腰只管砍那高粱杆兒。一個是十三四歲的男孩子,將砍下的高梁杆兒,兩手橫扳了,將腿抬起來頂著,把它一扳兩三截,放在地面上一隻背兜裡。(川人用的盛物大竹籃,其形如腰桶,竹編如籬眼。)看那背兜裡時,也不光是高粱杆,還有枯樹枝和幹竹梢之類,亂蓬蓬的都擁出了籃子口外。這分明是母子二人在這裡撿柴燒的。看那個小孩子時,還穿了青布棉大衣,頭上梳著短的分發,當然不會是個鄉下人了。那婦人向小孩子道:「你先把這一背兜子柴送回去了再說。太多了,你會背不動的。」 孩子道:「媽,你先回去興火,爸爸吃了飯,還要去上課呢。」 蘇伴雲心想,怎麼著?這又是教授家裡的新聞。心裡想著,他就站在路上,對這高粱地裡望著。那個婦人看到有人望了她,她覺得有點尷尬,便回轉身去,手扶了高粱杆,呆看了孩子向背兜裡裝著柴葉。蘇伴雲想著這位太太,少不得又是一群青年的師母,只管看了人家,教人家難為情作什麼?於是掉轉身,悄悄的走開去。 這條路,正在兩叢竹子中間,由竹林深處穿出去,見下面小山谷裡,三幢一堆,五幢一群的草頂房子,拖長著在這山谷裡安排了。這房子雖然都是草頂的,然而它們的樣式,都是中西合參的。每幢房子面前,總有一塊小平地。那裡栽兩三叢花,或者栽兩三棵樹,總有一些風景的點綴。這是守舊的農家所不肯幹的,所以遠遠的看了去,就知道這裡是一所假村子了。蘇先生順了一條到穀裡去的路,緩緩的走著,老遠看到一位穿灰布袍子的人,一手提了一把瓦壺,一手拄了白木手杖,迎面走上來,看那人清瘦的面孔,嘴唇上一道小小的黑胡楂子。這讓他驚訝著呵笑了一聲。那來人迎面向他看著,走近前來,越是對他注意,站定了腳,立在一邊。蘇伴雲脫下帽子,向他深深一點頭道:「曹晦老,好久不見,一向都健康嗎?」 曹晦廠抬起一隻袖子,揉擦了一陣眼睛,又走近了兩步。然後放下瓦壺,兩手捧了手杖,向他奉了一個揖,笑道:「呵!原來是蘇先生,怎會有工夫到這個窮地方來?」 蘇伴雲笑道:「說著晦老還未必相信,我是特意來拜訪晦老的。」 他聽說是特意來拜訪他的,這倒沒有了主意,立刻彎下腰去,提起那把大瓦壺,然而他剛剛提起,卻又把瓦壺放了下去。笑著再拱手道:「實不相瞞,我的窮家,連茶水都不方便。朋友遠來,真不能表示我一點敬意。我們到山下小茶館子裡去談談罷。」 蘇伴雲道:「晦老,來看您的人,豈為著招待而來嗎?」 曹晦廠站著昂頭想了一想,點了下巴道:「對的!對的!這是我的不脫俗處。我因家中茶水不便,就不好意思引你去。你知道,我是小心,不知道呢,豈不以為我是失態嗎?」 說著笑了一笑。低聲道:「蘇先生,你來到這裡,正趕上了一件新聞。這幾天挑水夫漲價罷工,全村子鬧著水荒,弄得人人自饑其力。便是小可,也只好自己動手。」 說著再由地下把那柄瓦壺提了起來,因舉了一舉道:「這就是我預備提了水回來燒茶喝的。」 蘇伴雲笑道:「真要去舀水的話,我陪了晦老一路去,這事也很有趣的。」 曹晦廠手提著瓦壺顛了兩顛,笑道:「不必了,家裡雖沒有水,大概喝茶的水,到鄰居家裡去借上一壺,還不會有問題哦!」 說著將手杖提了起來,對山前的來路指了兩指,卻見一個小孩子背了一背兜柴走了過來。那正是剛才所看到在高梁地拾高粱杆兒的人。曹晦廠笑道:「我的孩子來了,這薪水之勞,可交付給他了。」 蘇伴雲聽著這話,未免心裡一動,靜靜的站了。 一會,那個扛背兜的孩子走過來了。曹晦廠將手斜斜的攔住了,笑道:「這是蘇先生,甲胄在身,免行全禮罷。」 果然那孩子站住了,笑著叫了一聲蘇先生。又道:「對不起,不能給蘇先生鞠躬。」 蘇伴雲道:「不想令郎居然懂晦老這個典則的指示。」 曹晦廠笑道:「老子學到甲骨文,不免提水。那末,兒子懂一句文言的典故,叫他負薪,你想這是委屈嗎?薪水階級固不易求也。」 說著,大聲打了一個哈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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