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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「薪」與「水」(2)


  蘇伴雲洗完了臉,坐在桌子邊,端起茶來喝,笑道:「我本來正在動搖,想犧牲這一點文士身分,總不免考量著值不值得呢?所以特地跑到這文士集團的範圍裡來,想借著你們這苦幹硬幹的精神,把我頹唐的精神振奮一下。可是到了這裡來之後,接連會了三個朋友,都是後悔不該教書,更悔不該讀書的。我真個要去找第二條路了。」

  唐子安向他臉上望著,沉吟了一會,問道:「第二條路?你有嗎?而我們就是這樣死路一條。」

  蘇伴雲喝了一口茶,點了個頭,笑道:「這第二條路,誰都有的,不但是我有,只是怎麼一個第二條路而已。譬如說,我現在活不下去,跳到嘉陵江學屈原,這不是極容易找得的第二條路嗎?」

  唐太太帶了小孩子們在外面屋子裡吃晚飯,這就隔了壁子插嘴道:「這正是子安說的死路一條呀!我們老早知道了,就是為了不肯走這條路,才這樣苦呢。」

  蘇伴雲省悟過來了,哈哈大笑,因向主人道:「我請教了你一番,只是作些無謂的辯論,到了這裡來,我不能一無所獲。明日再耽誤一天,我還要請教一位老前輩。」

  唐子安笑道:「我倒是要問你,所謂老前輩是什麼人了?假使你所指的老前輩,還是我們多年教書的,其沒有辦法,應在我們後輩之上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這個我也知道。我所要請教的,就是那最無辦法的最窮的,因為可以在他們那裡學一點怎樣過窮困生活的精神。」

  唐子安手扶著那杯沱茶,偏著頭想了一想,笑道:「假若你是這樣一個想法,我倒有兩個人可以介紹你去和他談一談。第一是那位文學院的曹晦廠先生。他教甲骨文學,是冷門裡的冷門,他雖也在別個學校裡兼幾點鐘中國文學史的課,可是依然是個冷門。為了如此,而人是格外的不走運,晦廠真有個晦廠。第二個是工學院的談伯平先生。照說,教工業部門的課,應該是紅人。然而他教的是最專門的數學。這功課,雖是工業之祖,可是拿了數學,不能去造機器,也不能去造任何工業品,因之他不能在那個工廠兼工程師,而教的鐘點太多,也沒有工夫到別個學校去兼課,竟是成了熱門中的冷門。」

  蘇伴雲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去拜訪這兩位老先生。談先生我不大認識,你寫張字條介紹一下罷。至於曹晦老,我們在北平的時候,就常常見面,在南京,一年也可見到幾次,只是到四川來以後,卻把這情感疏淡了。」

  唐子安道:「你認得曹先生,那就很好,用不著我介紹。談先生喜歡下圍棋,每天都短不了和曹先生見面的。你到曹先生那裡去,也許談先生正在那裡,兩尊菩薩,可以作一次拜完。就是談先生不在那裡,也沒有什麼難見,他們兩家,都是住在一座小山頭上,只隔了一叢小竹林子。你見著了一位,就可以請他引你去見另一位了。我索性告訴你,他們住家的地點,在文化路的盡頭,向左倒拐,那裡有一條清水溝,向前順著路就到了。那竹林子下,那裡有幾棵大的落葉樹,這日子正在落著葉子,順了那黃葉滿徑的小路走去,頗也有味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那是自然。雖然曹晦廠窮了,他的風格,他必定保持著的。他所住的地方,自然會有些詩情畫意的。」

  唐子安對這個觀察的話,似乎不怎麼同意,微笑著將頭點了一點。

  蘇伴雲雖也看出了這層意思,卻沒有作聲,喝完了那杯沱茶,便向唐子安夫婦告辭,回他的下榻之所。他這個下榻之所,不是旅館,也不是朋友家裡,乃是學校裡的教職員宿舍。是他的朋友,自行到宿舍的同事床上去睡,而把床讓給了他。這宿舍在學校校址深處,面臨著空場蓋著一帶夾壁草頂小屋子。對於外來的人,並沒有什麼攔阻。蘇伴雲打了一隻燈籠,黑暗裡摸索到那裡,朋友正點了菜油燈看著書等他。他沒有多事周旋,悄悄的睡了。

  次晨起來,由朋友招待過了茶水,自去辦公。他在這一切的湊付生活之下,越是覺得立刻請教曹晦廠先生之必要,便依了唐子安的指示,向文化路走去。到了這路的盡頭,切記著唐先生的話,向左轉彎。這裡果然在一帶小崗下,有一道小清水溝,繞了小崗子流著。在小水溝上,有四塊長條石板,搭了一道橋,就在水裡頭建了一方石墩,作了四塊石板的橋樑。這本無什麼特別之處,可是卻有個可注意的,卻是這橋樑所在,豎起了一塊木牌,下面用棍子撐著,木牌上寫了兩行碗口大字:「此系全村飲水,行人注意衛生。」

  蘇伴雲站在橋頭上凝了一凝神,對橋下的水,考察了一番。覺得這條溝裡的水,並非出自高山上的清泉。水在泥床的淺溝裡流著,頗有三兩分混黃之色,像川東其他鄉間的水源一樣,是經過稻田裡流出來的。這泥溝兩岸,也長了些短草。但近水的岸壁,卻在淺草裡面露出了黑泥。在泥上印下了不少的獸蹄鳥跡。他看到之後,心中就聯帶的想著這水根本就不衛生,怎麼豎起廣告牌子叫行人注意衛生呢?他心裡想著,人就站在橋頭上只管出神。

  就在這時,看到兩個小孩子,用竹子扁擔抬了一隻水桶走到橋上來。前面一個孩子,約莫有六七歲,後面一個孩子,約莫有十歲上下。將木桶放下,那大孩子抽出扁擔,在桶裡取出一隻木瓢,便俯伏在橋上,將大半截身子伸到橋下去,拿著木瓢在溝裡舀水。反轉手來卻把水傾潑在桶裡。那個小點的孩子,卻蹲在橋上,按住大孩子伸直了的兩條腿。蘇伴雲覺得這個小一點的孩子頗有些心思,他曉得這樣做,平均大孩子周身的重點,免得栽下水去。暫且不說話,站在橋頭上等候了。直等那大孩子將那一隻木桶的水傾灌得滿了,才走近了一步。那大孩子把木瓢放在水桶裡,也站起來了。這兩個孩子都穿了舊灰布的學生服,大孩子穿了藍粗布、工人褲,赤腳穿草鞋。小孩子穿黑布短褲,赤腳穿布鞋子,露著半截光腿。看那樣子,似乎是兩個小學生。便向小孩子笑道:「小兄弟,你在小學裡念書嗎?」

  他點頭答道:「念書的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你很聰明,你哥舀水的時候,你知道在後面壓住他的腳。」

  他笑道:「這是我父親教給我的。」

  蘇伴雲道:「為什麼要讓你這樣兩個小孩子出來抬水?」

  那個大孩子已把竹子扁擔插進拴水桶梁的繩索裡了,握了扁擔笑答道:「還不是沒有法子,於今挑水工人要錢太多,又常常怠工,我們就自己來抬水吃了。」

  蘇伴雲聽到他說怠工兩個字,越發是新奇。便笑問道:「你也不過十來歲,叫你來抬水,你家沒有大人嗎?」

  大孩子笑道:「我父親是一位教授,不便來挑水,我母親挑不動。我二哥下學回來了,就是他和我抬水,他不回來,就是我和我弟弟抬水。我爸爸說,人生能夠自食其力,這是很光榮的事,教我們不要怕人家笑話。」

  蘇伴雲笑道:「當然不能笑話你。你貴姓是?」

  小孩子即答應了一聲姓曹。卻聽到那小山上有個蒼老的聲音,在那裡叫道:「平兒,甯兒,還不回來嗎?」

  蘇伴雲聽了這發聲的所在看去,卻是一個老太太手扶了拐杖慢慢的向下坡的路上走了下來。這兩個孩子笑著答應道:「奶奶,我們回來了。」

  說著大的在桶後,小的在桶前,抬著水桶走了。

  蘇伴雲聽他們說話,是一小半帶著南京口音的國語,那可以想到他們口裡叫的奶奶,乃是祖母。這就推想著這位教授先生雖是為窮所迫,不得不教兩個愛兒抬水吃;而他自身上面還有一位老母,需要供養,他這個擔子未免太重了。孩子說是姓曹,莫非就是曹晦老的兩個小少爺?他心裡如此想了,就不知不覺的跟著小孩子後面走過了那道橋,一步步的向著山坡子走。那兩個小孩,雖是抬著一小提桶水,究竟年紀小,大概平常又沒有出過力,所以到他們走上坡子的時候,一步一頓,卻相當的延緩。

  蘇伴雲緊跟了幾步,就靠近了大孩子的後面,仰頭看那個老太太,已迎到下坡的路口上來。這時看清了,她穿一件舊青布棉袍子,蓬著半頭白髮,西北風吹了她的衣襟,散發飄動著,對她那清瘦的臉,矮小的身子,令人頓起一種傷感的情緒。那老太太看到孫子來了,搶上前一步,左手挽了拐杖,右手托了那七八歲小孩子的肩頭上的扁擔,搖了頭道:「作孽作孽!你哪裡抬得動?到了這平地上,歇了一口氣,再向家裡抬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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