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異鄉記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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遲到正月底方才上路。閔先生的太太帶著兩個孩子也一同去,她娘家就在×城,她自從嫁到閔家莊來就沒有回去過。臨走那一天早上,我有兩雙襪子洗了搭在椅背上,也忘了帶走。閔老太太特地來提醒我,並道:「出門人手腳要快,心要細。一樣東西丟了,要用起來就沒有了,是不是?」閔老太太這是第一次這樣地教訓我,大概實在是看不過去了。我聽了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——這許多年來一直沒有人肯這樣地說我了。我陪著笑連聲答應著,然而閔老太太向來不等人回答,自管自笑吟吟咭唎咕嚕說上一泡,抽身便走,雖然年紀大,腳又小,卻能夠眼睛一霎便走得無影無蹤。我想,這也是她的一種遁世的方法。 一大早上路,天氣好到極點,藍天上浮著一層肥皂沫似的白雲。沿路一個小山岡子背後也露出一塊藍天,藍得那麼肯定,如果探手在那土岡子背後一掏,一定可以掏出一些什麼東西。……山窪子裡望下去,是田地,斜條的一道一道,紅色的鬆土,綠的麥秧,四面圍著山,中間紅紅綠綠的這一塊,簡直是個小花園。 我們坐的轎子是個腰圓形的朱漆木盆,吊在一根扁擔上,兩個人挑著。閔太太自己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,倒像是母子同睡一個搖籃。一個大些的孩子,叫他和我坐在一起。他無法拒絕,我也無法拒絕。轎夫把他放在我膝下坐著,我還得用腿夾著他,怕他跌下來。他叫寶楨,生得很清秀,可是給他父親慣的不成樣子,動不動就豎起兩道淡淡的長眉,發脾氣摔東西。我頂不喜歡慣壞的小孩子,他自然也有理由不喜歡我。他平常咭咭呱呱話最多的,現在一連走了十里廿裡路,都一聲不響,一動也不動,只偶然探頭向他母親的轎子裡張張,叫一聲「姆媽!」作為無言的抗議。得不到反應,他就又默然低下頭去,玩弄我的氈鞋上的兔子毛,偷偷地扯掉兩撮子。我只看見他腦後青青的頭髮根上,凹進去兩道溝,兩邊兩隻耳朵。他在棉袍上面罩著件赭色碎花布袍,領口裡面露出的頸項顯得很脆弱。我在我兩隻膝蓋之間可以覺得他的小小的身體,松籠籠地包在棉袍裡。我總覺得他是個貓或兔子,然而他是比貓或兔子都聰明的一個人。在這一刹那間,我可以想像母愛這樣東西是怎麼樣的。 閔太太的轎子走在前面,她懷裡的孩子睡著了,孩子兜頭蓋著一條大紅綢鑲蘋果綠荷葉邊的小斗篷,閔太太穿著件翠藍竹布罩袍,她低著頭,一縷長頭髮披在腮上,側影像個蒼白的小姑娘。她坐在木盆裡,頭上的扁擔兩頭掛滿了轎夫脫下的棉衣,以及他們的小包袱,旱煙袋,成串的粽子。有一件雪青的棉襖搭在扁擔上,遠看十分觸目。整個的轎子搖搖擺擺像一隻花船。有時候轎夫把一隻竹杖向地下一撐,就站住了稍微休息一下。從那邊山頭上望過來,簡直不曉得他們花紅柳綠抬著什麼東西。可能是個裝嫁妝的抬盒,不過在那荒山野地裡,是更像《水滸傳》裡州官獻與太師的「生辰綱。」 那件雪青棉襖,我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會引以為羞的,因為那顏色男人穿著很特別。果然,後來在一個路亭裡歇腳,一個轎夫將笠帽除下來掛在扁擔後梢,順便就向那件棉襖遺憾地瞥了一眼,向同伴們微笑著說道:「這件衣裳難看煞的!我講穿不出去的,二嫂偏說好穿,說已經替我裁好了……」二嫂也許就是他老婆。他的同伴們只是微笑著不作聲,他訕訕的就也住口不說了。 閔先生乘黃包車在後面趕上來,把寶楨抱過去跟他坐,同時把一條濕漉漉的粉紅色毛巾遞給我,說:「這條毛巾是不是你的?我母親叫我帶來給你。」我真覺得難為情,看閔先生的神氣也很尷尬,想必閔老太太總對他說了些什麼話了。我的行李另有一個挑夫挑著,不在我身邊,一條毛巾無處可放,一路握在手裡,冰涼的,就等於小孩子溺濕了袴襠,老是不幹老有那麼一塊冰涼的貼在身上,有那樣的一種犯罪的感覺。 路上我們遇見迎神賽會。一小隊人,最前面的幾個手執銅鑼,「嘡!嘡!」一聲一聲緩緩敲著,黃銅鑼正中繪著一個大黑點,那簡單的圖案不知為什麼看著使人心悸。後面有人擎著大旗,神像有四五個,都騎在馬上——不過就是鄉下小孩子過年玩的竹馬,白紙糊的。每一匹馬由兩個人扛著。神像的構造更媽糊了,只露出一張泥塑的大白臉或朱紅臉,頭上兜一幅老藍布作為風帽,身上兜一幅青花土布作為披風,看上去就像是雙手挽著馬韁,倒是非常生動。內中有一個算是女的,沒有三綹長須,白胖的長長的臉,寬厚可親,頭戴青布風帽,身上披著一幅半舊的花洋布褥單,白布上面印著褪色的棗紫小花。人比馬要大得多,她的披風一直罩到馬腿上。她對於這世界像是對於分了家住出去的兒子媳婦似的,也不去干涉他們,難得出來看看,只是微微笑著,反而倒使人感到一陣心酸。中國的神道就是這樣。 再過去,迎面又來了另一個村子裡的一列尊神,卻是比較富麗的。粉紅綢鑲邊的蘋果綠緞子三角旗掩映之下,神像也是遍體綾羅,有的頭插雉尾,如同周瑜,太像戲子了,我覺得倒還是這邊的印象派的大布娃娃更有人情味。兩邊的神像會串起來,竟在道旁一塊小小的空地上大跑圓場,「哐哐哐哐」打著鑼,零零落落地也聚上一些人在旁邊看。神像裡也有濃抹胭脂的白袍小將,也有皂隸模樣的,穿著件對襟密鈕紫鳳團花緊身黑襖,一手叉腰,一手掄開五指伸出去,好似一班教頭在校場上演武,一個個盡態極妍地展覽著自己,每一個都是一朵花,生在那黃塵滾滾的中原上。大約自古以來這中國也就是這樣的荒涼,總有幾個花團錦簇的人物在那裡往來馳騁,總有一班人圍上個圈子看著——也總是這樣的茫然,這樣的窮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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