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異鄉記 | 上頁 下頁 |
| 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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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天,周圍七八十里的人都趕到閔家莊來看社戲。閔家有個親戚是種田人,年紀已經望六十了,淡藍布大棉袍上面束著根腰帶,一張臉卻生得非常秀麗文弱,只是多些皺紋,而且眼睛仿佛快瞎了,老是白瞪瞪,水汪汪的;小癟嘴,抄下巴,總是茫然微笑著。他謙讓了半天,方肯坐到飯桌上,捧著飯碗,假裝出吃飯的樣子,時而揀兩粒米送到口裡。閔老太太與少奶奶都在廚房裡忙著,因此也沒有人應酬他。後來老太太出來了,一看見這情形,連忙掇過一張凳子坐在他背後,殷勤地勸酒讓菜,一陣張羅,笑道:「我們到你們家就不像你這樣客氣。我們到你們那裡,又是魚又是肉,又是點心,你到這裡來是什麼都沒有,不過飯總要吃飽的!」她給他揀菜,他極力撐拒。一個冷不防,她把剩下的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碗裡去了。他急起來了,氣吼吼兩手按在桌上站起身來,要大家評理,說道:「這……這叫我怎麼吃法?連飯都看不見了嚜!」 他們家又有個朋友來借宿,都叫他孫八哥。一張嘴非常會說,我先還想著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叫「八哥,」後來聽見人問候「八奶奶,」方才確定他是行八。若要問起當地的木材,蠶桑,茶山,稅收,各種行情,民情,孫八哥無不熟悉,然而他還是本本份份的,十分和氣。他身材矮小,爆眼睛,短短的臉,頭皮剃得青青的。頭的式樣好像是打扁了的;沒有下頦,也仿佛是出於自衛,免得被人一拳打在下巴上致命的。 他講給閔先生的舅子聽「有一次日本兵從潼縣下來」的故事。那天他正在家裡坐著,他們來了。「……一走就走進來了。領頭的一個軍官開口就問我:『你是老百姓啊?』我說:『是的。』那他又問我:『你喜歡中國兵呢還是喜歡日本兵?』這一問,我倒不曉得怎樣答是好了。我不曉得他到底是中國兵還是日本兵。說的呢也是中國話。」閔先生的舅子便道:「聽他們的口音,一聽就可以聽出來的。」他不知道日本兵的國語與話劇式的國語在鄉下人聽來同樣是官話。孫八哥也並不和他分辯,只把頭點了一點,自管自說下去,道:「噯,聽口音又聽不出來的。只有一個法子,看他們的靴子可以看得出來。噯——兩樣的。不過,不敢看。」他把頭微微向後仰著,僵著脖子,做出立正的姿勢,又微笑著搖搖頭,道:「不敢往底下看。」閔先生的小舅子從此也不屑於插嘴了,只是冷冷地微笑著,由他說下去。他道:「那麼我怎麼回答的呢?我歎了口氣說:『唉,先生!我們老百姓苦呀!看見兵,不論是中國兵,日本兵,在我們也都是一樣的,只想能夠太平就好了,大家都好了!』他聽了倒是說:『你這話說得對!』——難末我就曉得他是日本兵了!」 孫八哥說罷,十分得意,閔先生的舅子只是不作聲,我在旁邊倒很想稱讚他幾句,想想還是不開口的好。因為他對於女人,雖然是很客氣,就連在飯桌上說「慢用」的時候也不朝她們看的。 對門的一家人家叫了個戲班子到家裡來,晚上在月光底下開鑼演唱起來。不是「的篤班,」是「紹興大戲。」我睡在床上聽著,就像是在那裡做佛事——那音調完全像梵唱。一個單音延長到無限,難得換一個音階。伴奏的笛子發出小小的尖音,疾疾地一上一下,吹的吹,唱的唱,各不相涉。歌者都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吧?調門又高,又要拖得長,無不聲嘶力竭,掙命似的。在大段唱詞之後,總有一陣子靜默,然後隱隱聽見一個人叫道:「老丈請了!」或是:「末將通名!」不慌不忙地交換了幾句套語,然後又靜默了下來。笛子又吹起來,一扭一扭,像個小銀蛇蜿蜒引路,半晌,才把人引到一個悲傷的心的深處。歌者又唱起來了。搬演的都是些「古來爭戰」的事蹟,但是那聲音是這樣地蒼涼與從容,簡直像一個老婦人微帶笑容將她身歷的水旱刀兵講給孩子們聽。 江南這一帶是這音樂的發源地。對過的白房子,在月光中靜靜地開著兩扇大門。月白色的院落上面停著一朵朵淡白的雲。晚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淺色的明亮的藍天。 大門裡忽然走出兩個人,黑暗中只看見他們的香煙頭上的一點紅光。有一個人說:「這種戲文有什麼好看?一懂也不懂的!」是一個年青人的聲音。他們對著牆根站了一會,想必是撒尿。隨後又進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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