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異鄉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傍晚我們來到縣城裡,在閔先生一個朋友家裡投宿。那是一個大雜院似的地方,縣裡的郵政局就設在這裡面的東廂房裡。這真是一個奇異的院落,一進大門,先攔著一個半西式的照壁,是一堵淤血紅的粉牆,輪廓像個波浪形的穹門,邊緣上還堆出奶油式的白色雲頭鑲邊。院子裡走進去,四面抄手遊廊,也是淤血紅的牆壁,窗臺底下的一截卻是白的,白粉上面刷出灰色的雲煙,充作大理石。真是想入非非。

  閔先生把我們的行李送到一間小小的廂房裡。房間裡漆黑的,一個老媽子拿了一隻蠟臺來,放在八仙桌上,照見桌上濕膩膩的,仿佛才吃過飯抹過桌子,還有一堆魚骨頭。那老媽子便用油腥氣的飯碗泡上茶來。

  閔先生嫌這地方不大好,待要住到另一個親戚家去,行李搬起來又太費事。我自告奮勇單獨住在這裡看行李,可是我沒想到我這一夜是同許多老鼠關在一間房裡。老鼠我不是沒看見過的,但只是驚鴻一瞥。小時候有一次搬家,傭人正在新房子裡懸掛窗簾,突然叫了起來道:「這麼大的老鼠!喏!喏!」把手一指,我看見窗簾杆上跑掉了一個灰黃色的動物,也沒來得及看清楚,只恨自己眼力不濟。今天晚上,也還是沒看見。蠟燭點完了,床肚底下便「吱吱」叫起來,但是並沒有鬼氣,分明是生氣勃勃的血肉之軀,而且,跟著就「噗隆隆噗隆隆」奔馳起來,滿地跑,腳步重得像小狗,簡直使人心驚肉跳。這種生活在腐蝕中的小生命,我可以聞見它們身上的氣味直撲到人臉上來——這黑洞洞的小房間實在是太小了。

  我忽然想起來,床前的一隻小櫥上還放著寶楨吃剩的兩隻麻餅——那可恨的寶楨!老鼠為麻餅所引誘,也許真的要跳到我臉上來了!我連忙坐起來,摸黑把那兩隻麻餅放到八仙桌上,推到最遠的一角。又想了一想,把我的一雙氈鞋也從地下撈了起來,擱在小櫥上。開扇窗戶吧,免得老鼠以為這小世界統統是它們的。我跪在床上,把紙糊的窗槅子往一邊推過去,頓時露出一片茫茫的水——難道這房子背後是沿河的?黑暗的水面上隱隱傳來蒼涼的鑼聲,不知什麼戲院在那裡唱戲。暗沉沉的無邊的水,微涼的腥風柔膩地貼在我臉上。我跪在窗前,怔了一會,又把窗戶關了。

  現在就希望這床上沒有臭蟲。是一張舊洋式棕漆大床,鋪著印花床單,我把自己的褥單覆在那上面。我沒有用他們的枕頭。那髒得發黑的白布小枕頭,薄薄的,膩軟的小枕頭,油氣氤氳……如果我有一天看見這樣的東西就逕自把疲倦的頭枕在上面,那我是真的滿不在乎了,真的沉淪了。

  我睡了不到四個鐘頭,天不亮就起來了。閔先生和閔太太姊弟也都來了,趕早去包了一部小汽車上路。這一帶的公路破壞得很厲害,電線杆子都往一邊歪著。赤紅的亂山裡,生著慘綠的草木。高岡上有小兵一連串走著,有的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,背著包袱,背著鍋。偶而有一兩個老資格的兵士,晃著膀子,無惡不作的樣子,可是在這地方也無惡可作。土岡腳下炸出一個個沙發式樣的坑穴。疲倦到極點的人也許可以在那裡坐坐,靠靠,但是,不行,坐在裡面一定非常不舒服,更使人腰酸背痛。

  我坐在汽車夫旁邊,這車夫是個又黑又瘦的老頭子,可是我想他那一張臉很「上鏡頭,」眉目濃,長睫毛,老是皺著眉頭微微笑著。他們這部車子是Buick牌子,從來不拋錨的。然而,走到半路上,拋錨了。他也只是皺著眉微笑著,說了一句上海最時髦的口頭禪:「傷腦筋!」他有一個助手立在外面的踏板上,一個胖墩墩的漢子,也不知為什麼他總是氣烘烘的,紅頭漲臉,兩眼突出,滿腹冤枉的樣子。有時候是那「司機」錯怪了他。有一次是前面的一部大卡車開得太慢,把路堵住了。他儘管向前面呐喊著,把喉嚨都喊啞了,前面車聲隆隆,也聽不見。後來好容易到了個轉彎的地方,那卡車終於良心發現了,讓我們先走一步。那助手便向司機道:「我們也開得慢些,給他們吃灰。」司機點點頭。助手一隻手臂攀住車窗,把身子扭過去往後看著,笑嘻嘻地十分高興,忽然之間又紅著臉大喝一聲道:「觸那!也給你們吃點灰!」

  不盡的風沙濾過我的頭髮,頭髮成了澀澀的一塊,手都插不進去。

  汽車停下來加煤。我急著要解手,煤棧對過有個茅廁,孤伶伶的一個小茅亭,築在一個小土墩上,正對著大路。亭子前面掛著半截草簾子。中國人的心理,仿佛有這麼一個簾子,總算是有防嫌的意思;有這一點心,也就是了。其實這簾子統共就剩下兩三根茅草,飄飄的,如同有一個時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溜海。我沒辦法,看看那木板搭的座子,被尿淋得稀濕的,也沒法往上面坐,只能站著。又剛巧碰到經期,冬天的衣服也特別累贅,我把棉袍與襯裡的絨線馬甲羊毛衫一層層地摟上去,竭力托著,同時手裡還拿著別針,棉花,腳踩在搖搖晃晃的兩塊濕漉漉的磚頭上,又怕跌,還得騰出兩隻手指來勾住亭子上的細篾架子。一汽車的人在那裡等著,我又窘,又累,在那茅亭裡掙扎了半天,面無人色地走了下來。

  汽車行馳不久又拋錨了,許多小孩都圍上來看,發現他們可以在光亮的車身上照見自己的影子,他們用咭唎穀碌的土白互相告訴,一個個都擠上來照一照,吃吃地笑了。還有一個男孩,蹲下身去,兩手按在膝上,對著裡面做鬼臉,大家越發哄堂。這時候車夫正鑽在車肚底下修理機器,那助手走了過來,一聲吆喝,小孩們把身子挫了一挫,都不見了。然而並沒有去遠,只跑到公路旁邊的土溝子裡站著,看這人走開了,就又擁上前來,嘻嘻哈哈對著汽車照鏡子,仿佛他們每個人自己都是世界上最滑稽的東西。

  在美國新聞記者拍的照片裡也看見過這樣的圓臉細眼的小孩——是我們的同胞。現在給我親眼看見了,不由得使我感覺到:真的是我們的同胞麼?

  有一個女孩子,已經做了母親了,矮矮的壯實的身材,蠻強的臉,頭髮剪短了,戴著個大銀項圈,穿著件黑地紅絲格子布襖。她抱著孩子,站在那裡,癡癡地看著汽車,歪著頭,讓小孩伏在她肩上,安全地躲在她頭髮窠裡。她那小孩打扮得非常華麗,頭戴攢珠虎頭帽,身穿妃色花緞小馬褂,外罩一件三截三色的絨線背心。他們這些人只有給小孩子打扮是捨得花錢的,給孩子們裝扮得美麗而不合實際,如同人間一切希望一樣地奢侈而美麗。

  野地裡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。遠遠地來了一個老頭子,手挽著一隻籃子,腰上系著一條打襇的青布圍裙,那姿態很有一點姑娘氣。他用細碎的步子在那羊腸小道上走著,扭扭捏捏的。他也來看汽車,驚異地微笑著,張著嘴。他的臉是清秀的小長臉。在那裡站了半天,看得心滿意足,終於不得不走了。他在那蜿蜒的小路上搖搖擺擺走著,仿佛應當有小縷的音樂像蝴蝶似地在他的裙幅間繚繞不絕。走著走著,他忽然轉過整個的上身,再向汽車看了一眼,他的面部表情原來一點也沒有改變,仍舊是驚異的微笑。然後又走了。走走,又回身看了看汽車——仍舊張著嘴,張大了眼睛微笑著。

  汽車老是修不好,車夫把我的座位上的木板打開,拿下面的修理器械。我被攆下車來,便走到前面的一座橋上散步。極大的青石橋,頭上的天陰陰地合下來,天色是鴨蛋青,四面的水白漫漫的。下起雨來了,毛毛雨,有一下沒一下地舐著這世界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好像是《紅樓夢》那樣一部大書就要完了的時候,重到「太虛幻境。」我一步步走到橋心,回來看看汽車還在修,只得再往那邊走過去。這橋上鋪的石板,質地都很堅實,看得出來是古物。石闌幹便已經經過修理了,新補上去的部分是灰白色的,看上去粗劣單薄,嵌在那裡就像假牙一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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