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異鄉記 | 上頁 下頁


  有一天,閔先生的太太帶我去看新娘子。也是在那麼個聚族而居的大白房子裡。門口的地上晾著一團團的亂草似的淡黃色米粉麵條。又有些破爛的衣袴,洗過了便披在石樁上曬著。

  走進去,彎彎曲曲,那些狹窄的甬道,分明是戶內,卻又像是衖堂,討飯的瞎子可以隨意地出出進進,竹竿嘀嘀地敲在地下的石板上,挨戶討酒錢,高聲念著:「步步好來步步高,太太奶奶做年糕。……」挑著擔子叫賣「香油」的也可以一路挑進去。

  我們穿過許多院落,來到一座大廳裡。中國的廳堂總有一種蕭森的氣象,像秋天戶外的黃昏。幽暗的屋頂,邊緣上鑲著一隻只木雕的深紅色大雲頭。不太粗的青石柱子。比廟宇家常些,寒素些;比廟宇更是中國的。我們去早了,站著沒事做,東看西看。原來是文明結婚,正中的牆壁上,在對聯旁邊貼了一張紅紙寫的秩序單:——

  「一、證婚人入席

  一、主婚人入席……」

  最後是:

  「一、行長輩相見禮,三鞠躬

  一、行平輩相見禮,一鞠躬

  一、行小輩相見禮,一鞠躬」

  代替天然幾,上首放著一張長桌子,鋪著藍白格子的桌布。正中擱著個小花瓶。還有一張結婚證書,寫在紅紙上,也攤在桌上。不磕頭不知道為什麼地下還是有一塊薄薄的紅氈,紅呢上面畫出一個老虎皮。

  下首,一邊擺兩張方桌,圍著幾張長板凳,有許多小孩子已經坐在那裡了。院子裡又有個供桌,祭天地的,點了香燭,放著三碗食物。靠這邊的一碗,白汪汪的,是一大塊豆付,上面釘了許多蒼蠅。

  賀客都站在廂房門口,笑嘻嘻等候著。內中有一個年青的小學教員,穿著一身黑色西裝,天藍色襯衫,襯衫領子翻在外面;胸前佩著紅緞帶,上面寫著「司儀。」他生得小頭小腦,紅馥馥的臉,非常風流自賞的樣子,在那裡取笑今天的新親家姆,把她推推搡搡的。我只聽見他說:「怎麼不是!丈母娘看女婿,越看越有趣嚜!」那老太婆把臉漲得通紅,兩頰是兩個光滑的大核。她也笑,可是笑得很吃力。

  要放炮竹了,大人連忙叫小孩子把耳朵掩起來。但並不很響,只聽見拍的一聲,半晌,又炸了一聲,只把院子裡的幾隻雞嚇跑了。

  證婚人,主婚人,介紹人都入席了。司儀高唱過了「新郎新娘入席,」半天,還不見動靜。他向左首黑洞洞的甬道裡張望著,又過了半晌,方才走出幾個襤褸的小孩,在裡面看梳妝的。然後方是一對新人,新郎剃著光頭,沉著臉。新娘戴著副眼鏡遮著臉,頭上紮著粉紅綢子,前面折出荷葉邊,高高插著綢絹花朵,腦後的粉紅綢子披下來有二尺來長。穿著一件赭黃格子布棉袍,是借來的。腳上穿著紅繡鞋。她本是他們家的童養媳,平常挑水打柴什麼都做的,今天卻斯斯文文的,態度很大方。叫鞠躬就鞠躬,叫轉身就轉身。叫「新郎新娘向外立」的時候,卻有一個賀客嫌她立得不對,上前糾正,把她往這邊搬搬,往那邊扳扳,倒反而使她顯得笨手笨腳的。那人是個戴著黑邊大眼鏡的矮子,趾高氣揚的,也穿著西裝,戴著一頂肉紫絨線帽。在一個小地方充大人物的,總是那麼可惡——簡直可殺。

  證婚人用印。證婚人是鄉長,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,從灰布長袍裡掏出圖章來。兩個主婚人裡只有一個有圖章,其餘的一個沒奈何,只得走上去在紙上虛虛地比畫了一下。真窘極了。輪到介紹人用印,說過之後也是靜悄悄的半天,兩人沒有一個上去。於是司儀又唱出下一個節目。我真不懂他們為什麼預先也沒有一個商量。為什麼非用印不可呢?想必是因為文明結婚一定要這樣,寧可自己坍台。總之,這世界不是他們的。

  證婚人演說。那鄉長似乎是一個沉默慣的人,面色青黃,語聲很低,他說:「……今天,採取的,儀式,既是,合乎,所謂,現代,潮流,而且,又是,簡單,而且,大方……現代,所謂,婚姻……」末了說了聲「完了。」

  主婚人沒有演說。司儀剛剛唱出「來賓演說,」那矮子已經矗立在桌子前面,就像是地洞裡鑽出來的。他在求學時代顯然是在學生會裡常常發言的,訓練有素,當即朗朗說道:「今天是菊生先生和秀珠女士結婚的日期,兄弟只有兩個字贈送給他們。哪兩個字呢?這兩個字就是『合作。』合作有幾種不同的合作。哪幾種呢?第一種,是精神上的合作。怎麼樣是精神上的合作呢?……又有心理上的合作……」滔滔不絕地,但最後,說到「此外還有勞力上的合作,」仿佛有些避諱似的,三言兩語便結束了。

  司儀倒有半晌說不出話來,定了定神,忙道:「新郎新娘向外立,謝來賓,一鞠躬,」仿佛對大家致歉似的。「行長輩相見禮」時,公推一個老婆婆上去受禮,她推讓再三,方才含羞帶笑的立在上首,不料新郎新娘就只朝她彎彎腰。她一時弄糊塗了,他們鞠到第三個躬上她竟還起禮來。過後她面色好生不快。(照例叩頭應哈腰還禮,∴哈腰,吃虧了)

  人群裡有一個抱在手裡的小孩,大家都逗著他,說他今天穿了新衣裳。玫瑰紅的布上印著小白菊花,還是上代的東西,給他改了件棉袍子。抱著他走來走去,屋子裡僅有的一點喜氣跟著他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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