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四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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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笑了一陣,笑得有點心不定。她為了證明這句話,又講了些兒子媳婦的秘密,博得不少笑聲。「這話我怎麼知道的?我也管不到他們床上。不過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男人家嘴敞,到了一起,甚麼都當笑話講,他們真不管了。想想從前老太太那時候,我們回到房裡去吃飯,回來頭髮稍微毛了點都要罵,當你們夫妻倆吃了飯睡中覺。『甚麼都肯,只顧討男人的喜歡,』這話不光是婆婆講,大家都常這樣批評人。男人不喜歡,又是你不對。那時候我們都說冤枉死了,其實也是,只顧討他喜歡,叫他看不起,喜歡也不長久。這是從前,現在是……真是我們聽都沒聽見過。還說『我們這樣的人家』!」 這話輾轉傳到玉熹少奶奶耳朵裡,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鬧,不肯讓他近身。兩人老是吵,有時候還打架。銀娣更得了意,更到處去說。人家也講他們,但是只限于夫妻間與年紀相仿的人們。兩個女太太把頭湊在一起,似乎在低聲講某人病情嚴重。忽然有一個鼻子裡爆出一聲厭煩的笑聲,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,面有難色,彷佛吃不慣耳朵。 「他們家就喜歡講這些。」另一個抱怨著。 玉熹少奶奶病了。銀娣先說是裝病。拖得日子久了,找了個醫生來看,說是氣虛血虧,也就是癆病。銀娣連忙給玉熹分房,搬到樓下去。 「照這樣我甚麼時候才抱孫子?小癆病鬼可不要。你也要個人在身邊,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,自己身子也要緊。我把冬梅給你,她也大了。」 他從來沒考慮過他母親這丫頭,不但長得平常,他從小看慣了她是個拖鼻涕小丫頭。最近還鬧過,開飯的時候他看見她端著一碗湯進來。 「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湯裡,髒死了。叫她別這麼拿著,又把大拇指掐在碗裡。」 銀娣這時候忽然發現她有些好處。「說她呆,還是厚道點好,有福氣。她皮膚白,一白遮三醜,打扮起來又是個人。五短身材有福氣的,屁股大,又方,是宜男相。不過是借她肚子生個兒子,家裡這一向太晦氣,要衝一沖。丫頭收房其實不算,也不叫姨奶奶,就叫冬姑娘。我們還是叫她冬梅。」暗示這不妨礙他正式納妾,等到手邊方便點的時候。 現在根本談不到,還是年年打仗,現在是在江西打共產黨。鴉片煙一天比一天貴,那黝暗的大糕餅近於臼型,上面貼著張黃色薄紙,紙上打著戳子,還是前清公文的方體字,古色古香。那一大塊黑土不知道是甚麼好地方掘來的,剛拆開麻包的時候香氣最濃。小風爐開鍋熬著,擱在樓梯口,便於看守。那焦香貫穿全屋好幾個鐘頭,整個樓面都神秘地熱鬧起來,像請了個道人住在家裡煉丹藥。大家誰也不提起那氣味,可是連傭人走出走進都帶著點笑意。 她每天躺在他對過,大家眼睛盯著煙燈,她有時候看著他煙槍架在燈罩上,光看著那紫泥煙斗喙尖上的一個小洞,是一隻水汪汪的黑鼻孔,一顆黑珠子呼出呼進,濛濛的薄膜。是人家說的,多少鈔票在這只小洞眼裡燒掉。它呼嗤呼嗤吸著鼻涕,孜——孜——隔些時嗅一下,可以看得人討厭起來,的確是個累贅,但是無論怎麼貴,還是在她自己手裡,有把握些,不像出去玩是個無底洞。靠它保全了家庭。他們有他們的氣氛,滿房間藍色的煙霧。這是家,他在堂子裡是出去交際。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會安頓下來的。吃煙的人喜歡甚麼都在手邊,香煙罐裡墊著報紙,偎在枕邊代替痰盂,省得欠起身來吐痰。第一要方便省事,他連他少奶奶長得那樣都不介意。 冬梅燙了飛機頭,穿著大紅緞子滾邊的花綢旗袍,向太太和少爺磕頭,又去給少奶奶磕頭。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頭是不吉利的,生著病尤其應當忌諱。銀娣自己不在場,預先囑咐過女傭們,還沒拜下去就給拉住了。 「就說『給少奶奶磕頭。』說也是一樣的。」 不是一樣的,給冬梅又提高了身分。本來已經把前面房間騰出來給她,揀最好的傭人伺候她,叫她管家,誇得她一枝花似的。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間後房裡,要甚麼沒有甚麼,醫生也不來了,她娘家聽見了,從無為州叫人來看了她一次。銀娣後來坐在房門口叫駡了三個鐘頭: 「我們這兒苦日子過不慣,就不要嫁到我們家來。倒像請了個祖宗來了。要回去儘管去,去了別再來了,謝天謝地。我曉得是嫌冬梅,自己騎著茅坑不屙屎,不要男人,鬧著要分床、分房。人家娶媳婦幹甚麼的,不為傳宗接代?我倒要問問我們親家。他們要找我們說話,正好,我們也要找媒人說話。拿張相片騙人,搞了個癆病鬼來,算我們晦氣。幾時冬梅有了,要是個兒子,等癆病鬼一斷了氣馬上給她扶正。」 她養成了習慣,動不動就搬張板凳騎著門坐著,沖著後房罵一下午。冬梅的第三個孩子生下來,少奶奶才死。扶正的話也不提了。 【十五】 她有時候對玉熹說,「叫人家笑話我們,連個媳婦都娶不起?還是我惡名出去了,人家不肯給?」 「我不要,」他說。 「他也是受夠了,實在怕了,」她替他向別人解釋,「他不肯嚜,只好再說了。」 只要虛位以待,冬梅要是上頭上臉起來,隨時可以揚言托人作媒,不怕掐不住她。她現在還不敢,不過又大著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進,那副神氣看著很不順眼,她又不傻,當然也知道孩子越多,娶填房越難。差不多的人家,聽見說房裡有人已經不願意,何況有一大窩孩子,將來家私分下來有限,圖他們甚麼? 孩子多了,銀娣嫌吵,讓他們搬到樓下去又便宜了他們,自成一家。一天到晚在跟前,有時候又眉來眼去的,叫人看不慣。玉熹其實不大理她,不過日子久了,總像他們是夫妻倆。 他還算有出息的。雖然不愛說話,很夠機靈,有兩次做押款,因為田上收不到租,就是他接洽的。找了人來在樓下,她沒下去,東西讓他經手,他這一點還靠得住,因為他要她相信他。東西到了他自己手裡能保留多久,那就不知道了。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時候懂事些。 她最大的滿足還是親戚們。前兩年大爺出了事,拖到現在還沒了,隔些時又在報上登一段,自從有了國民政府還沒出過這麼大的案子。親戚們本來提起大爺已經夠尷尬的,這時候更不知道說甚麼好。據說是同事害他,咬他貪污盜竊公款,甚麼都推在他頭上。他被免職拘捕,託病進了醫院,總算沒進監牢。被她在旁邊看著,實在是報應,當初分家的時候那麼狠心,恨不得一個人獨佔,出去摟錢可沒有這麼容易。他家只有他一個人吃這顆禁果,落到這樣下場。向來都說姚家子孫只有他是個人才,他會不知道那句老話,「朝中無人莫做官。」 官司拖了幾年,背了無數的債。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爺夫婦,也只安慰了幾句,分文無著。結果判下來還是著令歸還一部份公款。他本來肝腎有病,恢復自由以後,出院不久又入院,就死在醫院裡。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,北邊生活比較便宜。那邊還有好些親戚,對他們倒還是一樣,北邊始終又是個局面。他們來了還有一番熱鬧。大家都說北京天氣好,乾爽,風土人情又好,又客氣又厚道。 「北邊好。」銀娣對她兒子說,「說是北邊現在到處都是日本人。日本人來了是沒辦法,不犯著迎頭趕上去,給人講著又不是好話。」 這兩年好幾家都搬走了。生活程度太高,尤其是鴉片煙。在上海越搬越小,下不了這面子,搬到內地去仍舊可以排場相當大。有時索性搬到田上去住,做起鄉紳來,格外威風。明知鄉下不平定,吃煙的人更擔驚受怕。 「祖上替他們在上海買房子,總算想得周到,」銀娣對她兒子說,「到他們手裡搞光了,這時候住到土匪窩裡去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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