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三十九


  「還不來!」

  「誰曉得他們?」新郎咕嚕著,低下頭來扯扯身上掛的紅綢帶子,望著那顆繡球作自嘲的微笑。

  終於有人低聲叫著「來了來了。」孩子們都往外跑。大門口放了一通鞭炮。銀娣在樓上陪客,也下來了。沒叫小堂名,嗚哩嗚哩吹著,倒像租界上的蘇格蘭兵操兵。軍樂隊也嫌俗氣,不比出殯。索性沒有音樂。

  人堆裡終於瞥見新娘子,現在喜娘也免了,由女家兩個女眷攙著,一身大紅繡花細腰短襖長裙,高高的個子,薄薄的肩膀,似乎身段還秀氣。頭上頂著一方紅布,是較原始時代的遺風,廉價的布染出來,比大紅緞子衣裙顏色暗些,發黑。那塊布不大,披到下頦底下,往外撅著,斧頭式的側影,像個怪物的大頭,在玉熹看來格外心驚。

  新娘子進了洞房坐在床上,有個表嫂把他拉到床前,遞了根小秤給他。他先裝胡塗,拿著不知道幹甚麼,逗大家笑,然後無可奈何地表演一下,用秤桿挑掉蓋頭。

  鬧房的突然寂靜下來,連看熱鬧的孩子們都噤住了。鳳冠下面低著頭,尖尖的一張臉,小眼睛一條縫,一張大嘴,厚嘴唇底下看不見下頦。他早已一轉身,正要交還秤桿走開了,又被那表嫂叫住了。

  「蓋頭丟到床頂上。丟得高點!高點!」

  他挑著那塊布一撩撩上去,轉身就走。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裡整天展覽著。

  銀娣一有機會跟兒子說句話,就低聲叫「噯呀!新娘子怎麼這麼醜?這怎麼辦?怎麼辦?」

  第二天早上,新娘子到她房裡來,低聲叫聲「媽,」喉嚨粗嗄,像個傷風的男人,是小時候害過一場大病以後嗓子就啞了。

  「倒像是吃糠長大的,」銀娣背後說。她對親戚說,「我們新娘子的嘴唇,切切倒有一大碟子。」

  玉熹倒還鎮靜,彷佛很看得開,反正他結婚不過是替家裡盡責任。其實心裡怎麼不恨?從小總像是他不如人,這時候又娶了這麼個太太。當然要怪他母親,但是家裡來了個外人,母子倆敵愾同仇,反而更親密起來,常在煙榻上唧唧噥噥,也幸而他們還笑得出。算他們上了無為州馮家的當。好比兩族械鬥或者兩省打仗,他是前線的外國新聞記者,特殊身分,到處去得,一一報告。他講起堂子裡人很有保留,現在亟於撇清,表示他與這女人毫無感情,所以甚麼都肯說。

  新娘子也有點知道,每天早上到銀娣房裡來,一點笑容也沒有,粗聲叫聲媽。她梳個扁扁的S頭,額前飄著幾絲前瀏海,穿著一色的薄呢短襖長裙,高領子,細腰,是前幾年時行的,淡裝素抹,自己知道相貌不好,總是板板的,老老實實,不像別的女孩子怕難為情。老氣橫秋,銀娣背後說,沒看見過這樣的新娘子。

 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。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,反正每一個女人都輪得到。沒有一天不出事,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裡去哭。玉熹有時候也偷偷地安慰她,但是背後又跟他母親講她。他和他母親像是多年的好朋友,他自己結了婚,勢不能不滿足對方的好奇心,一半也是忍不住誇口,而她總是閑閑的,彷佛無所不知,使他不感到顧忌。

  他又出去蹓了,藉口躲家裡的口舌是非。她盤問得相當緊,至少知道他現在是「獨蹓」,沒跟三爺在一起。但是她仍舊扣著他的錢。他在堂子裡擺不出架勢來,講起堂子裡人總是酸溜溜的帶著諷刺的口吻,當然也是迎合他母親的心理。但是日子久了,他成績還不錯,他學了一口上海話——到底他母親是本地人——在那種場合混著,不討人厭,而且究竟年輕佔便宜,一個少爺家,又會陪小心,沒有少爺架子。他並沒有著迷,從來沒說要娶回家來的話。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叫他母親得意:不要看他年紀輕輕的沒有經驗,玩得比大爺三爺精明,強爺勝祖,他們這些人哪一個不迷戀長三書寓?他是她駐在敵國的一個代表,居然不替她丟臉。

  「熹哥哥壞,」現在他的堂表姊妹都這樣說。

  「怎麼壞?」

  那一個別過頭去,不耐煩地吭了一聲,似乎不屑回答。「還不是嫖?」低低地咕嚕了一聲。

  堂子裡現在只有老年人去,或是舊式生意人,所以不但壞,而且不時髦。下次她們看見了他,不免用異樣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,在他舊式的外表下似乎潛伏著一種陰森的罪惡感,像她們小說裡讀到的內地大少爺,無惡不做。他站在桌子旁邊,個子矮小的人有一種特殊的穩重,穿著藏青綢袍子,現在不戴眼鏡了,蒼白的小白臉,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中間分著。她們招呼他一聲,他只朝她們的方向很快地點個頭,正眼也不看她們,還是照從前的規矩。對他母親唯唯諾諾,而在他眼睛背後有一種諷刺的微笑。他母親當著人從來不理他的,只偶爾低聲發句命令,眼睛望著別處,與對媳婦一樣。

  是陰曆新年。正月裡拜年的人來人往,時髦小姐們都是波浪形的頭髮貼緊在頭上,只穿一件薄薄的夾袍子,磕了頭馬上又穿上大衣,把兩隻手插在皮領子底下渥著。

  「在二嬸那兒凍死了,」她們在別處一見面就抱怨,「這麼冷的天,都不裝個火爐。」

  「有人說他們的蓮子茶撤下去拿給別人吃,噁心死了。」

  「真怕上他們那兒去。二嬸說的那些話,都氣死了!」噘著嘴膩聲拖長了聲音。

  「這回又說甚麼?」

  「還不是她那一套?」無論怎麼問也不肯說。

  「熹嫂嫂真可憐,站在樓梯口剝蓮子,手上凍瘡破了,還泡在涼水裡。問她為甚麼不叫傭人剝,嚇死了,叫我別說,『媽生氣。』」

  樓梯口擱著一張有裂縫的朱漆小櫥,蓮子浸在一碗水裡,玉熹少奶奶個子高,低著頸子老站在那裡剝。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張椅子出來叫她坐,她無論如何不肯坐。房門開著,裡面看得見。

  銀娣這一向生病,剛起來,坐在床上,人整個小了一圈,穿著一套舊黑嗶嘰襖袴,床上掛著灰色的白布帳子。那張四柱鐵床獨據一方靠牆擺在正中,顯得奇小。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,客人坐得遠,簡直聽不見,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嚨。

  「你怎麼啦,二太太?」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聲問,像和耳朵聾的老太太說話,不嫌重複。

  「怎麼不舒服啊?怎麼搞的?」

  「咳,大太太,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呵。」

  「怎麼啦?你從前鬧胃氣疼,這不是氣疼吧?找大夫看了沒有?」她不說是媳婦氣的,別人也只好裝迷糊。

  「害了一冬天了,看我瘦得這樣。大太太你發福了。」

  「肥了。」嬌小的大奶奶現在胖得圓滾滾的,十足是個官太太。

  「這才是個福太太的樣子。」

  「你福氣呃,你好。可怎麼嬌滴滴起來了?怎麼搞的?」

  親戚們早已診斷她的病是吃菜太鹹,吃出來的,和她兒子長不高是一個緣故。她家的菜出名的鹹,據說是為了省菜,其實也很少有人嘗到。家裡有事總是叫北方館子的特價酒席,才八塊錢一桌。平常從來不留人吃飯,只有她過生日那天有一桌點心,大家如果剛巧趕上了,就被讓到外間坐席。她站在大紅桌布前面,逐個分佈粗糙的壽桃,眼睛嚴厲地釘在自己筷子頭上,不望著人,不管是大人小孩子,她不能不給,他們也不能不吃。

  今年過年,她留下幾個女眷打牌。她那天精神還好。玉熹少奶奶進來回話,又出去了。

  「你不要看我們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樣子,」她在牌桌上說,「她一看見玉熹就要去上馬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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