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三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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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她們家累重,還要養活自己的琴師、班底,多少人靠著一個人吃飯。老五要是娶粉豔霞,該要多少錢?」 「老五不要想。第一他爸爸不肯,人招搖了。所以她們唱戲的嫁人也難,都是給流氓做姨奶奶。她們也可憐,不要看出風頭。人家有真心對她們,她們也知道感激。有個汪老太太戲迷,捧女戲子,認乾女兒,照樣送行頭送桌圍。乾女兒倒也孝順,老是按來住,後來就嫁了他們家少爺做姨奶奶。」 他紅了臉。「是誰?在上海唱過?」又問,「那個汪家?」 只有講到哪個女孩子,他心裡才進得去。 「叫甚麼的?——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。」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。上海的大世界已經是給鄉下人觀光的,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鄉下賽會。 「他們的京戲班子算好的。她唱青衣,說是漂亮得很,嗓子也好。」 「粉豔霞的嗓子沒甚麼好,」他說。 「唱花旦本來用不著,連小翠花都是啞嗓子。女孩子向來聲音窄,所以人家說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。等到破了身,喉嚨又寬些。」 「粉豔霞大概有二十多歲了吧?不見得喉嚨還要變?」他臉紅紅地笑著。 「哦,這些女戲子家裡看得她們多緊,你不要看她們跟小五這批人混著,那是應酬。」 他們把她和別的一個個比著。有的腰比她細,但是她腰身靈活。她的臉太圓,看得出臉上貼的片子一直貼到前面來。她穿男裝漂亮,反串想必出色。銀娣自己覺得有點可笑,兩人並肩站著,兩張癡癡的臉浴在一個遙遠的太陽的光輝裡,戀戀地評頭品足說個不完,又還老是遺憾的口吻。但是試探他是有刺激性的,她可以覺得年輕人的欲望的熱力。只要她肯跟他講粉豔霞,她自己就是開天闢地第一個女人,因為只有她是真的,她在這裡,她有經驗。 其實她對京戲知道得不比他多,不過向來留心聽人說。她這一代的女人的公敵是長三妓女,都會唱兩句戲。唱戲的這行是越過她們頭上去,更高級的魅豔。她是本地人,京戲的唱詞與道白根本聽不大懂,但是剛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從前的襖袴,頭上的亮片子在額前分披下來作人字式,就像她年輕的時候戴的頭面。臉上胭脂通紅的,直搽到眼皮上,簡直就是她自己在夢中出現,看了很多感觸。有些玩笑戲,尤其是講小家碧玉的,伶牙俐齒,更使她想起自己當初。真要是娶這麼一個到家裡來,那她從前在黑暗的陽臺上偷聽樓下劃拳唱戲,那亮晶晶的世界從來不容她插足的,現在到底讓她進去了,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。 向來老太太們喜歡漂亮的女孩子,是有這傳統的。像「紅樓夢」裡的老太太,跟前只要美人侍奉。就連他們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這樣?娶媳婦一定要揀漂亮的,後來又只喜歡兒子的姨奶奶們,都是被男人擱在一邊的女人,組成一個小朝廷,在老太太跟前爭寵。她要給兒子納妾,那當然又兩樣,娶個名美人來,小兩口子是觀音身邊的金童玉女,三個人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微笑,因為她知道他們關上房門以後的事,是她作成他們,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關係,活躍起來了。但是她知道這都是假的,自騙自。有些女人實在年紀大了,可以就中取得滿足。 「我曉得你喜歡粉豔霞,」她微笑著說。 「我沒資格,」他微笑著咕噥了一聲。 「要是真要也有辦法。要認識她們還不容易?要找人跟她們老子娘講價錢比較費事。譬如黃三爺喜歡玩票,有名的戲子都認識。差不多的女戲子都講究拜他們做師傅,師傅講句話有份量。九老太爺就是出名捧角的,當然我們不犯著找他。要找人,多的是。有人認識開戲館的,那都是流氓,要不然在租界上也開不了戲園子。這些唱戲的人家,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們。」 聽她閑閑地說來,輕言慢語的,頭頭是道,他像孩子們聽神話似的,相信,而又不甚信。他們家還有多大勢力他完全沒有數。至於錢,當然他知道總比她一向口氣裡要多些。難道她瞞著他是因為他還小,現在他大了才告訴他?難道她省下錢來都是預備花在這一項大冒險上,給他買愛情與名望,作為一個名伶的護花主人?一樣做小,當然情願嫁個少爺,年紀輕,又是名門之後,又不像老五他們在外邊玩慣了的。如果講明以後不再有別人……可惜先要娶親,娶了親又還要再等一個時期。但是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反正無論甚麼事都要老等著,沒辦法,也等慣了。 「就是這一點麻煩:剛紅起來,老子娘不肯放她們走的,總要等賺足幾年再說。好在還年輕。她們這些人嫁人也難,」她喃喃地娓娓說下去,織著她的鴉片夢。在他的年紀,他需要一個夢想,才能夠約束自己。讓他以為他要是聽話,她真肯拿出錢來替他娶粉豔霞。等他吃上了煙,他會踏實些,比較知道輕重。 吃煙她倒又不怕馮家聽見。 「怕甚麼?我們吃得起,」她會告訴媒人。 現在年輕人不大有吃煙的,現在是興玩舞女、鬧離婚。他要是吃了煙肯安靜蹲在家裡,馮家也不會反對。大爺三爺他們吃煙照樣出去,不過他們的情形不同。第一他們手裡有錢。沒有錢吃上了煙,就顧到這口煙。他要到堂子裡過癮哪兒行?靠三爺接濟他那兩個錢能到哪裡?還是家裡這張鋪。總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樣,就惦記著家裡過日子與榻上這只燈,要它永遠點著。她不怕了,他跑不了,風箏的線抓在她手裡。 【十四】 定了親,時而有消息傳來,說馮家小姐醜。 「不會吧?」銀娣說,「這些人嘴壞,給他們說出來還有好的?你四表姑看見過的,沒幾年前的事。雖然說女大十八變,相片上是大人了,有現在這年紀了。你四表姑說相片像。」 「相片也夠醜的,」玉熹說。 「有人不上照,無為州大概也沒有好照相館。我本來說再托人去看看,就難在順便——誰到無為州去?要是太明瞭,他們家又還不肯給人相看。不是看在老親份上,連張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裡。」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這件事,不過看得出來他老惦記著,不放心。 「我們家從來沒有過退婚的事,」她說,「無緣無故把人家小姐退掉,這話也不好說。還是改天再托人打聽打聽。」 做媒的時候,男家的條件本來是要早娶,半年後就娶過來了。近年來都是文明結婚,忌諱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紅。銀娣在這些事上也從俗,不想太特別,不過文明結婚要請主婚人證婚人,要揀有名聲地位的才有面子,她自從替兒子提親這樣難,把這些親戚故舊都看透了,也犯不著再為這件事去求人,索性老式結婚,連租禮堂這筆費用都省了。 「老法結婚!」女人們都笑嘻嘻地說,「現在都看不到了。」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。「他們要嚜!他們還是老規矩。」 她其實折衷辦理,並沒有搬出全套古董玩藝給他們取樂,因為大家看著確是招笑,就連那些懷舊的女太太們,喃喃地說著「噯,從前都是這樣,」也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。是像從前,不過變得鄉氣滑稽了,嘲弄她們最重要的回憶。 現在大家都不贊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紅,像紅海一樣,太耀眼,刺目,所以她佈置的新房極平常,四柱床,珠羅紗帳子,只有床上一迭粉紅淺綠簇新的綢面棉被有幾分喜氣,襯著凝冷的冬天的空氣與灰黯的一切,使人微微打個寒顫。樓下也只有門頭上掛著彩綢,大紅大綠十字交叉著,墜著個繡球花式的縐折球。新郎披紅,也是同樣的紅綢帶子,斜掛在肩膀上,此外就是戴頂瓜皮帽,與眾不同些,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間中央,人多了沒處坐,應酬話早說完了,只好相視微笑。 「還不來!……」客人輪流地輕聲說。一群孩子們更等得不耐煩。 「要等吉時,」有人說。 「時辰早到了。花轎去了幾個鐘頭了?」 「今天好日子,花轎租不到呢。現在少,就這兩家。在城裡。……城裡到一品香,還好,沒多少路。」 女家送親到上海來,住在一品香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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