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三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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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能坐在那裡等他。她站起來攔他。叫傭人看見門關著還得了?也糟蹋了剛才那點。她要在她新發現的過去裡耽擱一會,她需要時間吸收它。 他們掙扎著,像縫在一起一樣,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裡。 「你瘋了。」 「我們有筆帳要算。年數太多了。你欠我的太多,我也欠你太多。」 她一聽見這話,眼淚都湧了上來堵住了喉嚨。她被他推倒在紅木炕床上,耳環的栓子戳著一邊臉頰,大理石扶手上圓滾滾的紅木框子在腦後硬幫幫頂上來。沒有時間,從來沒有。四周看守得這麼嚴,難怪戲上與彈詞裡的情人,好容易到了一起,往往就像貓狗一樣立即交尾起來,也是為情勢所迫。尤其是他們倆,除非現在馬上,不然決不會再約會在一個較為妥當的地方。他們中間隔的事情太多了,無論怎樣解釋也是白說。 她仍舊拼命支拄著,彷佛她對他的抵抗力終於找到了一個焦點,這些年來的積恨,使她寧可任何男人也不要她。搶奪著的袴帶在她腰間勒出一道狹窄的紅痕,是看得見的邊界。他壓著她的手,整個身體的重量支在一個肘彎上,弓起身來扯下自己的袴子,胳膊肘子杵痛了她。她同時可以感覺房間外面的危險越來越大,等於極大的壓力加在一支火柴盒上,一個玻璃泡上。他們頭上有個玻璃罩子扣下來,比房間小,罩在裡面搶蝦似的掙扎。有人在那裡看——也許連他也在看。她的手腕碰著炕床上攤著的皮袍子,毛茸茸的,一種神秘的獸的恐怖,使她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子勁,一下子摔開了他,也沒來得及透口氣,一站起來就聽到外面的人聲,先還當是耳朵裡的血潮嗡嗡的巨響。 是做成的圈套,她心裡想。他也聽見了。她不等他來拉她,趕緊去開門。沒開門,先摸摸頭髮,拉拉衣服。把門一開,還好,外面沒人。也說不定沒給人看見門關著。 王吉的聲音在廚房裡大聲理論。 「王吉!甚麼事?」她叫了聲。 「有人找三爺。」 兩個人在昏暗的穿堂裡直走進來,都戴尖頂瓜皮帽,耳朵鼻子凍得通紅。黑嗶嘰袍子,肩膀上的雪像灑了鹽一樣。 「這是你們太太?」有一個問王吉,他跟在他們後面。 「王吉你怎麼這麼胡塗,晚上怎麼放生人進來?」 「我直攔著——」他說。 「我們跟三爺來的,請三爺出來。」 她不理他們。「叫他們出去等著。年底,晚上門戶還不小心點,不認識的人讓他們直闖進來?」 「三爺來了!」兩個都叫了起來。「嚇呀,三爺,叫我們等得好苦,下這麼大雪。」「凍僵了,腳也站酸了,一個在前門,一個在後門,一步都不敢走開,等到這時候飯也沒吃。」「當你走了,都急死了,叫我們回去怎麼交代?」 「噯,你們外邊等著,」三爺一隻手拉著一個,送他們出去。「外邊等著,我馬上就來。去叫黃包車,先坐上等著,我就來。」 「噯,三爺,這好意思的?」他們正色和他理論著,「好容易剛找到你,又把我們攆出去,下這麼大雪。」 「甚麼人?」她這話不是問任何一個人。 「我們跟三爺來的,三爺跟我們號裡有筆賬沒清。這位翁先生是元豐錢莊的。」 「我們也是沒辦法。」翁先生說,「年底錢緊,到三爺府上去,見不到他,樓底下好些收賬的,都帶著鋪蓋住在那裡,我們只好也打地鋪。等了好些天,今天三爺下來,答應出去想辦法,大家公推我們倆跟著去。」 「好了好了,你們現在知道我在這兒,沒溜,這可不是我家,你們不能在這兒鬧。你們先走一步,我馬上就來。」 「三爺不要叫我們為難了,要走大家一塊走。苦差使,沒辦法,三爺最體諒人的。」 「都給我滾,」她說,「再不走叫警察了。這時候硬沖到人家家裡來,知道他們是甚麼人?王吉去叫警察!」 「出去出去,」王吉說,「我們太太說話了!」 三爺把手臂兜在他們肩膀上推送著,一面附耳說話。他們仍舊懇求著,「三爺再明白也沒有,我們的苦處三爺有甚麼不知道。我們回去沒有個交代,還不當我們得了三爺甚麼好處,放三爺走了?」 她岔進來說,「你們到別處講去,這兒不是茶館。別人欠你們錢,我們不欠你們錢,怎麼不管白天晚上就這麼跑進來,還賴著不走?」 「二嫂,」他第一次轉過臉來對著她,被她打了個嘴巴。他正要還手,王吉拚命拉著他,低聲求告著,「三爺,三爺。」 兩個債主摸不著頭腦,也拉著他勸,「好了好了,三爺,都是自己人,有話好說。」 他隔著他們望著她。「好,你小心點。小心我跟你算賬。」 他走了,後面跟著那兩個和王吉。她不願意上去,樓上那些老媽子。她回到客廳裡,燈光彷佛特別亮,花香混合著香煙氣,一副酒闌人散的神氣。王吉不會進來的。她沒有走近火爐。裡面隱隱約約的轟隆一聲響,是燒斷的木柴坍塌聲。從爐上的小窗戶望進去,是一間空明的紅色房間,裡面甚麼都沒有。 她站了一會,桌上那瓶酒是預備給他帶回去的。她拔出瓶塞,就著瓶口喝了一口。玫瑰花全都擠在酒面上,幾乎流不出來。有點苦澀,糖都在瓶底。鬧年鑼鼓還在嗆嗆嗆敲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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