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一


  她也笑了。對一個女人這麼說,想必是把她歸入像女人之列。不能算是怎樣恭維人,但還是使他們在黃昏中對坐著覺得親近起來。

  「下雪了,」她說。

  像蜢蟲一樣在灰色的天上亂飛。怪不得房間裡突然黑了下來。附近店家「鬧年鑼鼓」,夥計學徒一打烊就敲打起來。沙啞的大鑼敲得特別急,嗆嗆嗆嗆嗆嗆,時而夾著一聲洋鐵皮似的鐃鈸。大家累倒了暫停片刻的時候,才聽見鼓響,蹬蹬蹬像跑步聲,在架空的戲臺上跑圓場。這些店家各打各的,但是遠遠聽來也相當調和,合併在一起有一種極大的倉皇的感覺,殘冬臘月,急景凋年,趕辦年貨的人拎著一包包青黃色的草紙包,稻草紮著,切破凍僵了的手指。趕緊買東西做菜祭祖宗,好好過個年,明年運氣好些。無論多遠的路也要趕回家去吃團圓飯,一年就這一天。

  「噯,下雪了,」他說。他們看著它下。她這次不會借給他的,他也知道。跟他有說有笑,不過是她大方,他借錢也應酬過他一次。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?反而讓他看不起。他訴苦也沒用,只有更叫她快心。

  他不跟她開口,也不說走。有時候半天不說話,她也不找話說,故意給他機會告辭。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,並不覺得僵,反而很有滋味。實在應當站起來開燈,如果有個傭人走過看見他們黑魆魆對坐著,成甚麼話?但是她坐著不動,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係。黑暗一點點增加,一點點淹上身來,像蜜糖一樣慢,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原素裡,比空氣濃厚,是十幾廿年前半凍結的時間。他也在留戀過去,從他的聲音裡可以聽出來。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裡有一種會心的微笑。

  她去開燈。

  「別開燈,」他忽然怨對地迸出一句,幾乎有孩子撒嬌的意味。

  她詫異地笑著,又坐了下來,心裡說不出的高興。

  等到不能不開燈的時候,不得不加上一句,「三爺在這兒吃飯,」免得像是提醒他時候不早了,該走了。

  「還早呢,你們幾點鐘開飯?」

  「我們早。」

  留人吃飯,有時候也是一種逐客令,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來。難道今天是出來躲債,沒地方可去?來了這半天,她也沒請他上樓去吃煙。雖然說吃煙的人不講究避嫌疑,當著人盡可以躺下來,究竟不便,她也不犯著。好在他們家吃煙向來不提的,她也就沒提。

  飯廳沒裝火爐,他又穿上了皮袍子。

  「三爺吃杯酒,擋擋寒氣。」

  「這是玫瑰燒?不錯。」

  「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,摻上玫瑰泡兩個月,預備過年用的。還剩下點玫瑰,我叫他們去打瓶酒來給你帶回去。」

  她喝了兩杯酒,房間越冷,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,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,一面說著話,老是溜著,有點管不住。

  「給我拿飯來。」她對女傭說。

  「二嫂不是不能喝的,怎麼只吃這點?」

  「老不喝,不行了。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。三爺再來一杯。」

  老媽子替他斟了酒,他向她舉杯。「乾杯。」

  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,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熱氣上來,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,與這酒吃下去完全無干。她連忙吃飯,也只夾菜給他,沒再勸酒。

  打雜的打了酒來,老媽子送進來,又拿來一包冰糖,一包乾玫瑰。她打開紙包,倒到酒瓶裡,都結集在瓶頸。乾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豔起來,變成深紅色。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復活。冰糖屑在花叢漏下去,在綠陰陰的玻璃裡緩緩往下飄。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,雪上有兩瓣落花。她望著裡面奇異的一幕,死了的花又開了,倒像是個兆頭一樣,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,自己覺得可恥。

  飯後回到客廳裡喝茶,鑼鼓敲得更緊,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飯都加入了。他傴僂著烤火,捧著茶杯渥著手,望著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。

  「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,」他忽然說。「我是完了。」

  「三爺怎麼了?酒喝多了?」

  「怪誰?只好怪自己。難道怪你?」

  她先怔了怔,還是笑著說,「你真醉了。」

  「怎麼?因為我說真話?你是哪年來的?跑反那年?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,實在受不了。我們那位我也躲著她,更成天往外跑。本來我不是那樣的。」

  「這些話說它幹甚麼,」她掉過頭去淡淡的笑著,只咕噥了一聲。

  「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。不管人家怎麼說我,只要二嫂明白,我死也閉眼睛。」

  「好好的怎麼說這話?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?」她笑著說。

  「你別瞎疑心。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,說了我馬上就走。」

  「有甚麼可說的?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甚麼?」

  「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,我情願你恨我。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。」

  「你倒真周到。害得我還不夠?我差點死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你死了我也不會活著。當時我想著,要死一塊死,這下子非要告訴你。到底沒說。」

  「你這時候這樣講,誰曉得你對人怎麼說的?」

  「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。」

  她掉過頭去笑笑。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。這些年過下來,看人家不像是知道,要不然他們對她還不是這樣。

  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。也真可笑,我這一輩子還就這麼一次是給別人打算。大概也是報應。」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。「你真心狠,」他站著望著她微笑。「我也是的——就喜歡心狠的女人。」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,一面笑著答應著,「我走。馬上就走。」

  她不相信他,但是要照他這樣說,她受的苦都沒白受,至少有個緣故,有一種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。她的頭低了下去,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裡也雙手合十,因為燒著檀香,古老的鐘在敲著。她的眼睛不能看著他的眼睛,怕兩邊都是假裝。但是她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裡是真的,他的手指這樣瘦,奇怪,這樣陌生。兩個人都還在這兒,雖然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。

  「這要給人聽見了。」他去關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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