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三


  【十二】

 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爺六十歲生日做壽,有堂會。現在在上海這樣大做生日的,差不多只有大流氓。在姚家這圈子裡似乎不大得體。雖然大家不提這些,到底清朝亡了國了,說得上家愁國恨,托庇在外國租界上,二十年來內地老是不太平,親戚們見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錢來不了。做生意外行,蝕不起,又不像做官一本萬利,總覺得不值得。政界當然不行,成了投降資敵,敗壞家聲。其實現在大家都是銀娣說的,一個寡婦守著兩個死錢過日子,只有出沒有進。有錢的也不花在這些排場上,九老太爺是第一個大闊人,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壽。

  「老太爺興致真好。」大家背後提起來都帶著酸溜溜的微笑。

  「說是兒子們一定要替他熱鬧一下。」

  「當然總是說兒子。」

  「你去不去?」

  彷佛是意外的問題,使對方頓了一頓,有點窘,又咕嚕了一聲,「去呀,去捧場。你去不去?」

  仍舊像是出人意表,把對方也問住了,馬上掉過眼睛望到別處去,嘴裡嗡隆了一聲,避免正面答覆。

  誰肯不去?四大名旦倒有兩個特為從北京來唱這台戲,在粉紅的戲碼單上也不爭排名。戲臺搭在天井裡蘆席棚底下,點著大汽油燈。女眷坐在樓上,三面陽臺,欄杆上一串電燈泡,是個珠項圈,圍在所有的臉底下,漂亮的馬上紅紅白白躍入眼底。銀娣在這時髦人堆裡幾乎失蹤了。剛過四十歲的人,打扮得像個內地小城市的老太太,也戴著幾件不觸目的首飾,總之叫人無法挑眼。但是她下意識地給補償上了,熱熱鬧鬧大聲招呼熟人,幾乎完全不帶笑容,坐下來又發表意見:

  「哦,現在旗袍又興長了,袖子可越來越短。不是變長就變短,從來沒個安靜日子,怎麼怪不打仗?幾時袍子袖子都不長不短,一定天下太平了。」

  「虧你怎麼想起來的?」卜二奶奶一面笑,眼睛背後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,銀娣看慣了的,知道又在背誦這套話,去當做笑話告訴人,又成了出名的笑話。每回時局變化,就又翻出來大家研究,這回可太平了,他們倒也有點相信她。

  她現在是不在乎了,一面看戲,隨手拉拉侄女兒的辮子。大奶奶的女兒跟前面的一個女孩子說話,兩隻肘彎支在前排椅背上。

  「噯喲,小姐怎麼掉了這些頭髮?從前你辮子一大把。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。」

  那女孩紅著臉把辮子搶了回去。「二嬸就是這樣。」

  「真的,等我跟太太說,叫王家快點來娶吧。」

  她們妯娌都晉了一級,稱太太了。

  「不跟二嬸說話了。」那女孩子扭過身去,拉著自己的辮子不放手。

  「你倒好,還留著頭髮。」卜二奶奶說,「現在的小姐們都剪了。」

  「是王家不叫剪吧?我們大太太自己都剪了。」銀娣說。

  「剪了省事。」卜二奶奶說。

  大奶奶的女兒已經站了起來,搬到前排去了。

  「你也真是——」卜二奶奶笑著輕聲說,「我還直打岔。」

  「你當她生氣了,小姐心裡感激我呢。定了親還不早點過門,貓兒叫瘦,魚兒掛臭。」

 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罵,「你真是——!你現在是倚老賣老了。」

  「老要風流少要穩嚜。」

  「她哥哥要出洋了?」卜二奶奶繼續打岔。

  「現在都想出洋。我們玉熹我倒不是捨不得他,不犯著叫他去充軍。現在這時世,你就是中了洋狀元回來,還不是坐在家裡?不像人家有闊老子的又不同。」「闊」字是他們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詞,因為忌諱說做官,輕描淡寫說某某人「闊了。」大爺新近出山,也有人說落水。北邊親戚與北洋政府近水樓臺,已經有兩個不甘寂寞的,姚家還是他第一個。

  「你們玉熹你哪捨得?」卜二奶奶喃喃地笑著說,唯恐被人聽見跟她講大爺。卜二奶奶向來膽子小,當著大奶奶,三奶奶,偶然說聲「那天跟你們二太太打牌,」都心虛,像犯了法似的,怕人家當做又跟她搬是非了。

  「看見大太太沒有?」銀娣問。

  「坐在那邊。」

  「大爺來了沒有?」

  「不曉得,大概還沒來吧?」一提起大爺都把聲音低了低,帶著神秘的口吻。「噯,你看粉豔霞。」

  那女戲子正在樓下前排走過,後面跟著一群捧場的。她回過頭來向觀眾裡的熟人點頭,台前一排電燈泡正照著她一張銀色的圓臉,朱紅的嘴唇。下了裝,穿件男人的袍子,歪戴著一頂格子呢鴨舌帽,後面拖著根大辮子。

  「這就是剛才那個?打著大辮子,倒像我們年輕的時候的男人。後頭跟著的是他家五少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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