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三十


  【十一】

  越是沒事幹的人,越是性子急。一到臘月,她就忙著叫傭人撣塵,辦年貨,連天竹、蠟梅都提前買,不等到年底漲價。好在樓下不生火,夠冷的,花不會開得太早,不然到時候已經謝了。

  過年到底是樁事。分了家出來第一次過年,樣樣都要新立個例子,照老規矩還是酌減。迄今她連教書先生的飯菜幾葷幾素,都照老公館一樣。不過樓上樓下每桌的菜錢都減少了,口味當然差些。她是沒辦法,只好省在看不見的地方。看看這時勢,彷佛在圍城中,要預備無限制地支持下去。

  她自己動手包紅包。只有幾家嫡親長輩要她自己去拜年,別處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。她在燈下看著他在紅封套上寫「長命百歲」、「長命富貴」,很有滋味,這是他們倆在一起過第一個年。

  她叫王吉把錫香爐蠟臺都拿出來擦過了。祖宗的像今年多了兩幅,老太太與二爺,都是照片。

  她除了吃這口煙,樣樣都照老太太生前。過年她這間房要公開展覽,就把煙鋪搬走了,房裡更空空落落的。忙完了到年初又空著一大截子,她把兩隻手抄在衣襟底下,站在窗口望出去,是個陰天下午,遠遠的有只雞啼,細微的聲音像一扇門吱呀一響。市區裡另有兩隻雞遙遙響應。許多人家都養著雞預備吃年飯,不像姚家北邊規矩,年菜沒這一項。衖堂給西北風刮得乾乾淨淨,一個人也沒有。一隻毛毿毿的大黑狗沿著一排後門溜過來,嗅嗅一隻高炭簍子,站在後腿上扒著往裡面看,把簍子絆倒了,馬上鑽進去,只看見它後半身。它銜了塊炭出來,咀嚼了一會,又吐出來仔細看。它失望地走開了,但是整個衖堂裡甚麼都找不到。它又回來發掘那只篾簍,又銜了根炭出來,哢嚓哢嚓大聲吃了它。她看著它吃了一塊又一塊,每回總是沒好氣似地挑精揀肥,先把它丟在地下試驗它,又用嘴拱著,把它翻個身。

  「太太,三爺來了,」老鄭進來說。

  哦,她想,年底給人逼債。相形之下,她這才覺得是真的過年了,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。

  「叫王吉生客廳裡的火。」

  她換了身瓦灰布棉襖袴,穿孝滾著白辮子。臉黃黃的,倒也是一種保護色,自己鏡子裡看看,還不怎麼顯老。

  「咦,三爺,這兩天倒有空來?」

  「我不過年。從前是沒辦法,只好跟著過。」

  「噯,是沒意思。今年冷清了,過年是人越多越好。」

  「我們家就是人多。」

  「光是姨奶奶們,坐下來三桌麻將。」

  「哪有這麼些?」

  「怎麼沒有?前前後後你們兄弟倆有多少?沒進門的還不算。」老太太禁煙之外又禁娶妾,等到兒子們年紀夠大了,一開禁,進了門的姨奶奶們隨即失寵,外面瞞著老太太另娶了新的,老太太始終跟不上。有兩個她特別抬舉,在她跟前當差,堂子出身的人會小巴結,尤其是大爺的四姨奶奶,老太太一天到晚「四姨奶奶」「四姨奶奶」不離口,連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氣,銀娣更不必說了。這時候她是故意提起她們,讓他知道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。「你現在的兩位我們都沒看見。」

  「她們見不得人。」

  「你客氣。你揀的還有錯?」

  「其實都是朋友開玩笑,弄假成真的。」

  她瞅了他一眼。「你這話誰相信?」

  「真的。我一直說,出去玩嚜,何必搞到家裡來。其實我現在也難得出去,我們是過時的人了,不受歡迎了。」

  「客氣客氣。」

  「這時候才暖和些了。二嫂怎麼這麼省?」

  「噯呀三爺你去打聽打聽,煤多少錢一擔。北邊打仗來不了。」

  他們講起北邊的親戚,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,有的還在北京。他脫了皮袍子往紅木炕床上一扔,來回走著說話,裡面穿著青綢薄絲棉襖袴,都是穿孝不能穿的,他是不管。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須板帶,肚子癟塌塌的,還是從前的身段。房裡一暖和,花都香了起來。白漆爐臺上擺滿了紅梅花、水仙、天竹、蠟梅。通飯廳的白漆拉門拉上了,因為那邊沒有火。這兩間房從來不用。先生住在樓下,所以她從來不下樓。房間裡有一種空關著的氣味,新房子的氣味。

  「玉熹在家?」

  「他到鐘家去了。他們是南邊規矩,請吃小年飯。鐘太太是南邊人。」

  「那鐘太太那樣子,」他咕嚕了一聲。鐘太太是個胖子,戴著綠色的小圓眼鏡。

  「鐘太太不能算難看,人家皮膚好。」

  「根本不像個女人,」他抱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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