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「太太倒也肯。」

  「他說老爺叫我來的。想必總是夫妻倆大家心裡明白,要不然當差的也沒這麼大的膽子。」

  「這人現在在哪兒?」

  「後來給打發了。據說鏡于小時候他常在門房裡喊,少爺是我兒子。」

  她不由得笑了。想想真是,她自己為了她那點心虛的事,差點送了命,跟這比起來算得了甚麼?當然叔嫂之間,照他們家的看法是不得了。要叫她說,傭人也不見得好多少。這要是她,又要說她下賤。

  「倒也沒人敢說甚麼,」她說。譬如三爺現在,倒不想爭這份家產?九老太爺除了捧戲子,非常省儉,兒子又管得緊,所以他那份家私紋風未動。想必是他有財有勢,沒人敢為了這麼件事跟他打官司,徒然敗壞家聲,叫所有的親戚都恨這搗亂的窮極無賴。

  「這是老話了。」他不經意地說。

  「想起來九老太爺也是有點奇怪……」陰氣森森不可捉摸。她從來看不出他是個甚麼樣的人,除了分家那回發脾氣——火氣那麼大,那麼個小個子,一腳踢翻了太師椅,可又是那麼個活烏龜,有本事把那當差的留在身邊這些年,兒子也有了,還想再養一個才放心?難道是敷衍太太,買個安靜?

  「從前官場興這個,」他說。「因為不許做官的嫖堂子,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。不過像他這樣討厭女人的倒少。」

  「九老太太從前還是個美人。」

  「他也算對得起她了。其實不就是過繼太太的兒子?」

  她笑了。「這是你們姚家。」

  「也不能一概而論,像我就沒出息。人家那才是膽子大。我姚老三跟他們比起來,我不過多花兩個錢。其實我傻,」他微笑著說,表情沒有改變,但是顯然是指從前和她在廟裡那次,現在懊悔錯過了機會。她相信這倒是個真話,也是氣話,因為這回分家,當然他是認為他們對他辣手了些。

 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。她隨即打岔,微笑著回到原來的話題上,「怪不得都說鏡於笨。」她以前是沒留神,人家說這話總是鬼頭鬼腦的,帶著點微笑,若有所思。現在想起來,才知道是說他不是讀書種子。他念書念不進去,其實大爺三爺不也是一樣?

  「他自己知道不知道?」她輕聲問。

  他略搖搖頭,半眯了眯眼睛,彷佛鏡於就在這間房裡,可能聽得見。「他老先生的笑話也多。」鏡于怕父親怕得出奇——當然說穿了並不奇怪,而且理所當然——但是雖然膽子小,也鬧虧空,出過幾回事。

  「我還笑別人,」他說,「自己不得了在這裡。二嫂借八百塊錢給我,蕪湖錢一來了就還你。」

  雖然她早料到這一著,還是不免有氣。跟他說說笑笑是世故人情,難道從前待她這樣她還不死心,忘不了他?當然他是這樣想,因為她沒有機會遇見別人。「唉呦,三爺,」她笑著說,「我直抱怨,你還不知道二嫂窮?你不會去找你的闊哥哥闊嫂嫂?」

  「老實告訴你,有些人我還不願意問他們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這是看得起我,倒叫我為難了。搬了個家,把錢用得差不多了,我也在等田上的錢。」

  「二嫂幫幫忙,幫幫忙!我姚老三儘管債多,這還是第一次對自己人開口。」

  「是你來得不巧了,剛巧這一向正鬧不夠用。」

  「幫幫忙,幫幫忙!二嫂向來待我好。」

  這是話裡有話,在嚇詐她?

  她斜瞪了他一眼,表示她不怕。「待你好也是狗咬呂洞賓。」

  「所以我情願找二嫂,碰釘子也是應當的。碰別人的釘子我還犯不著。」

  他儘管嘻皮笑臉,大概要不是真沒辦法,也不會來找她。他分到的那點當然禁不起他用,而且那些債主最勢利的,還不都逼著要錢?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。她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,坐著現成的前排座位。不但看不見,住在這裡這樣冷清,都要好些日子才聽得見。她先不要說關門話,留著這條路,一刀兩斷還報甚麼仇?有錢要會用,才有勢力,給不給要看你高興,不能叫人料定了。她突然決定了,也出自己意料之外。自己心裡也有點知道,這無非都是藉口。

  「我是再也學不會你們姚家的人,」她搖著頭笑,「只要我有口飯吃,自己人總不好意思不幫忙。」

  「所以我說二嫂好。」

  她白了他一眼。「你剛才說多少?」

  「八百。」

  「誰有這麼些在家裡?」

  「二嫂壓箱底的洋錢包你不止這些。」

  「我去看看可湊得出五百。」

  「七百,七百,」他安慰地說。「也許我七百可以對付過了。」

  「有五百你就算運氣了。」

  她到了樓梯上才想起來,炳發老婆還在這裡。當著她的面拿錢不好意思。一向對她抱怨姚家人,尤其恨三房,自從鬧珠花的事,連她嫂子都受冤枉。這時候掉過來向著他們。未免太沒志氣。別的不說,一個女人給男人錢——給得沒有緣故,也照樣尷尬。實在說不過去,她把心一橫;也好,至少讓她知道我的錢愛怎麼就怎麼,誰也不要想。

  炳發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,捉烏龜。

  「這三爺真不得了,黑飯白飯,三個門口,」她一面拿著鑰匙開櫥門一面說。「開口借錢,沒辦法,只好敷衍他一次。」

  她背對著她嫂子數鈔票,她嫂子假裝不看著她。數得太快。借錢給人總不好意思少給十塊,只好重數一次,耳朵都熱辣辣起來,聽上去更多了。

  「他下回又要來了,」她嫂子說。

  「哪還有下回?誰應酬得起?」

  缺五十塊。床頭一迭朱漆浮雕金龍牛皮箱,都套著藍布棉套子。她解開一排藍布鈕扣,開上面一隻箱子,每只角上塞著高高一迭銀皮紙包的洋錢,壓箱底的,金銀可以鎮壓邪氣,防五鬼搬運術。

  一包包的洋錢太重,她在自己口袋裡托著,不然把口袋都墜破了。他再坐了會就走了,喃喃地一連串笑著道謝,那神氣就像她是個長輩親戚,女太太們容易騙,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纏,面子上下不去,給他借到手就溜了。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。本來第一次是應當借給他的。即使怕人說話,照規矩也不能避這個嫌疑。在宗法社會裡,他是自己人,娘家是外親。她也就仗著這一點,要不然她哥哥與嫂子又不同,未免使她心裡有點難過。她哥哥晚飯後來接她嫂嫂,她提起三爺來過,沒說為甚麼。還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訴他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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