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十六


  二爺搬到樓下去住,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。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。一張紅大木床是結親的時候買的,寬坦的踏腳板上去,足有一間房大。新款的帳簷是一溜四隻紅木框子,配著玻璃,繡的四季花卉。裡床裝著十錦架子,擱花瓶、茶壺、時鐘。床頭一溜矮櫥,一迭迭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,搬演全部水滸,裡面裝著二爺的零食。一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,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,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,那香味她有點怕聞。床頂用金煉條吊著兩隻小琺瑯金絲花籃,裝著茉莉花,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。掃床的小麻秸掃帚,柄上拴著一隻粗糙的紅布條繐子。

  「真可以幾天不下床,」她嫂子說。

  他可不是不下床,這是他的雕花囚籠,他的世界。她到現在才發現了它,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,特別感到安全,唧唧噥噥談到半夜,吃抽屜裡的糕餅糖果,像兩個小孩子。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,有時候訴苦訴得流眼淚。

 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,讓「穢血」流乾淨。整匹的白布綁緊在身上,熱得生痱子。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,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做月子的女人。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,馬蹄得得聲,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,「買……洗衣裳板!」一隻撥啷鼓懶洋洋搖著,「得輪敦敦。得輪敦敦。」推著玻璃櫃小車賣胭脂花粉、頭繩、絲線,虯曲的粗絲線像發光的卷髮,編成湖色松辮子。「得輪敦敦——」用撥啷鼓召集女顧客,把女人當小孩。

  梳粧檯的鏡子上蒙著塊紅布,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裡出不來。滿月禮已經收到不少,先送到老太太房裡去看過了,再拿到這裡來,梳粧檯上擱不下,擺了一桌子。金鎖、銀鎖、翡翠鎖片,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。炳發老婆有點擔心,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。

  「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。」背後這樣叫奶媽。

  「她不要緊,」銀娣馬上護著她。「剛從鄉下出來,都嚇死了,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。」

  奶媽新來,不知道底細,所以比別人尊敬她。他們家難得用個新人,銀娣就喜歡她一個新鮮。她奶又多,每天早上還擠一碗給老太太吃。老太太不吃牛奶,人奶最補的。

 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們進來看禮物。三奶奶又帶兩個表嫂來看。「這是舅舅的?」有人指著一盤衣服問。

  「不是。還沒來呢,」三奶奶只低聲咕噥了一聲,眼睛望到別處去,彷佛有點窘。

  她們走了,銀娣不能不著急起來。「還不來,」她輕聲對她嫂子說。

  「明天再不來,我再回去一趟。」

  「你聽見這些人說。」

  「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。」

  「噯,有些來了多少年連屁都沒放一個,不要說養兒子了。她們的男人又還不是棺材饟子。」

  三奶奶沒有孩子。

  第二天她娘家的禮沒來,炳發倒來了。男親戚向來不上樓的,這次是例外,傭人領他到銀娣房裡。

  「舅老爺帶來的,」鄭媽在他背後拎著一隻提籃盒。

  「噯呀,幹甚麼?哥哥真是,還又費事,」銀娣坐在床上說。

  他老婆揭開一看,上屜是荷葉包肉,下面一大砂鍋全雞燉火腿。

  「老鄭,拿點給奶媽吃,」銀娣說。

  炳發穿著黑紗馬褂,搖著一把黑紙扇。他老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。

  「家裡都好?」他老婆等女傭走了才問。「滿月禮呢?我們都急死了。」

  「所以我著急。沒辦法,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。」

  都是低聲說話,坐得又遠,都向前佝僂著,怕聽不見,連扇子也不搖了。每句中間隔著一段沉默。

  「嫂嫂知道我沒錢,」銀娣說,「現在她自己看見了。」她到底看見了甚麼?只看見他們這裡過得多享福,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錢?

  「姑奶奶手裡沒錢,」炳發老婆說。

  「我到處想辦法。都去過了。」

  「王家裡不肯?」夫妻倆對瞅著,一問一答都只咕噥一聲。

  搖搖頭一霎眼。「昨天去找馮大金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還是小無錫的來頭。」

  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,她就是不懂,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,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,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借不到錢?她哥哥雖然是老實人,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,這些年也混過來了。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,看准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,要她自己拿出來。

  「姑奶奶和姑爺商量商量看,」她嫂嫂說。

  「他!」像吐了口唾沫。

  「姑爺住在樓下?」炳發說。

  「可不是,這兩天送信也難,」他老婆說。

  她也知道這不是叫人傳話的事,要銀娣自己對他說。

  銀娣不開口。他向來忌諱提錢。他是護短,這輩子從來沒有錢在他手裡過。逼急了還不是打官話,說送甚麼都一樣,不過是點意思。

  「姑爺可能想法子在賬房裡支?」她嫂子聽慣了三爺在賬房支錢的事。

  「不行呃,」她皺著眉,「他從來沒有過,還不鬧得大家都知道。」

  「不是有這話,『瞞上不瞞下』?」她嫂子隔了半天,囁嚅著陪笑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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