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十五


  下面是紅磚穹門,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,通向大門。大門口燈光雪亮,寂靜得奇怪。那條瀝青路在這裡轉彎,做半圓形。路邊的冬青樹每一片葉子都照得清清楚楚,一簇簇像淺色繡球花一樣。在這裡反而聽不見人聲與唱京戲的聲音,只偶然聽見劃拳的發聲喊。但是她儘管冷得受不住,老站著不走。彷佛門房那邊有點人聲。要是快散了,她要等著看他們出來。

  第一輛馬車蹄聲得得,沿著花園的煤屑路趕過來,又有許多包車擠上來。客人們謙讓著出來,老頭子扶著虯曲的天然杖,帶著皮裡子大紅風帽,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摀著嘴笑,臉上紅紅白白,袍子上穿著大鑲大滾的小黑坎肩。三爺的聲音在說話,他站在階前,看不見。她緊貼在欄杆上,粗糙的水門汀沙沙地刮著緞面襖子。

  客都走了。

  「阿福呢?我出去,」他說。

  拍拍的腳步聲跑開了,一個遞一個喊著阿福。

  「三爺,這時候坐包車太冷,還是坐馬車,也快些。」

  「快——?套馬就得半天工夫。好吧,叫他們快點。」

  又有人跑著傳出去。階上寂靜了下來。是不是進去了在裡邊等著?不過沒聽見門響。

  她低聲唱起「十二月花名來」。他要是聽見她唱過,一定就是這個,她就會這一支。西北風堵著嘴,還要唱真不容易,但是那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,倒給了她一點勇氣,可以不負責。她唱著高了些。每一個月開甚麼花,做甚麼事,過年,採茶,養蠶,看龍船,不管忙甚麼,那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。燈芯上結了燈花,他今天一定來。一雙鞋丟在地下卜卦,他不會來。那呢喃的小調子一個字一扭,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。借著黑暗蓋著臉,加上單調重複,不大覺得,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,甚麼整夜咬著棉被,留下牙齒印子,恨那人不來。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,捲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,像一條大蛇,在上下四周的黑暗裡遊著,去遠了。

  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,「這個天還有人賣唱。吃白麵的出來討錢。」

  她唱到六月裡荷花,洗了澡穿著大紅肚兜,他坐馬車走了。

  【六】

  因為是頭胎,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,幫著照應。生下來是個男孩子,銀娣自進了他家門,從來沒有這樣喜歡。是她嫂子說的,「姑奶奶的肚子爭氣。」

  老太太也高興,她到現在才稱得上全福,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後代根。吃素的人不進血房,雖然她只吃花素,也只站在房門口發號施令,一邊一個大丫頭托著她肘彎,更顯得她矮小。

  「快關窗子,那邊的開條縫。今天東風,這房子朝東北。這時候著了涼,將來年紀大點就覺得了。想吃甚麼,叫廚房裡做。就是不能吃鴨子,產後吃鴨子,將來頭抖,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。」

  她向炳發老婆道謝。「只好舅奶奶費心,再多住些時,至少等滿了月。不放心家裡,叫人回去看看。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裡一樣,要甚麼叫人去跟他們要。」

  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,用大紅綢子打著「蠟燭包」,綁得直挺挺的。孩子也像父親,有哮喘病,有人出主意給他噴煙,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煙治,老太太聽見說,也裝不知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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