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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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誰也瞞不了。這些人正等著扳我的錯處,這下子有得說了。」 「姑奶奶向來要強,」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釋。 「禮不全,也許不要緊,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。」炳發說。 「老太太是不會說甚麼,別人還得了?」 「也是——頭胎,又是男孩子,」她嫂子說。 其實她並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說,趁著老太太這時候喜歡。不過她喜歡向來靠不住,今天寵這個,明天又抬舉那個,好讓這些媳婦誰也別太自信。為這事去訴苦也叫人見笑,老太太那副聲口已經可以聽得見:「叫你哥哥不要打腫臉充胖子。這有甚麼要緊,都是自己人。」然後給她一筆錢,不會多,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價——姚家替她辦的嫁妝就是那樣,不過換了他們自己去買,就又有得說了,等買了來東西粗糙,又不齊全,正好怪他們不會買東西,不懂規矩。 「還是問姑爺,」她嫂子說。「都是姑奶奶的面子,也是他的面子。」 「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,」她說。背了債應酬親戚的又不是他們第一個。將來他們這些兒子一個個的前程都在這上面,做官都有份。她是不願意說,她做不了主的事,也不便許願,但是他們有甚麼不知道的?不趁熱打鐵,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,大家有面子,下股子勁硬挺過去,處處要人家特別擔待,誰拿你們當正經親戚?她恨他們不爭氣,眼光小,只會來逼她。 奶媽吃了飯進來了。才把她支使出去,又有傭人進進出出。 「我走了,」他說。 迸了這半天,還是丟給她不管了。 「拿我的頭面去當,」她望著空中說。「這時候不好拿,明天嫂嫂送回去。」 她嫂子苦著臉望著她半天。「……姑奶奶滿月那天不要戴?」 「就說不舒服,起不來。」 他們顯然不願意。甚麼不能當,偏揀一個不久就非還她不可的。 「頭面至少平時用不著。戒指幾天不戴老太太就要問。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著,不過太累贅,怎麼拿出去?」 「這要贖不回來怎麼辦?」她嫂子終於說。 「怎麼辦,我上吊就是了,這日子也過夠了,」她說著眼淚直淌下來。 「姑奶奶快不要這樣。」 「你們曉得我過的甚麼日子?你們真不管了。」她更嗚咽起來。 「姑奶奶,給人聽見了。」 「本來也都是為你打算,」他說。「我們有甚麼好處?」 「噢,你現在懊悔了。早曉得還是賣斷了乾淨。」 他老婆急得直叫姑奶奶。他已經站了起來。「我走了。」 「走了再也不要來了。情願你不來。」一見面便提起她的心事來,他到底是她哥哥,就只有這一個親人。 「誰再來不是人。嫌我丟臉,皇帝還有草鞋親呢。」 他老婆連忙說,「你這是甚麼話?過年過節不來,不叫姑奶奶為難?」 「有甚麼為難?」她說。「就說我家裡都死光了。」 「你不用咒人,從今天起你沒有我這哥哥。」 他老婆把他往房門口直推。「噯呀,你要走快走,在這兒就光叫姑奶奶生氣。」 到了晚上關了房門,銀娣拿出首飾箱來,把頭麵包起來,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。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,下午又回來了。再過了兩天,禮送來了,先拿到樓上外間,老太太還沒起來。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,把金鎖在手心裡掂著,估有幾兩重,又批評翡翠顏色太淡,又把繡貨翻來翻去細看。 「還是蘇繡呢。」 「其實蘇繡的針腳板,湘繡的花比較活。」 「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。人家本事大,提籃盒拿出拿進,誰曉得裝著甚麼出去?」 「噯,我也看見。來來去去,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。」 奶媽照例到外間來擠奶,讓老太太趁熱吃。 她站在房門外等老太太起來,都聽見了,回去告訴銀娣姑嫂,又把銀娣氣個半死。 滿月前兩天,三奶奶叫了個穿珠花的來,替她重穿一朵珠花。 「她知道我要甚麼花樣,」她告訴老李。「就照鮑家孫少奶奶那樣。就在這兒做,你不跟她說話,不會吵醒三爺,不過你不要走開,曉得吧?」 「我知道,這一向人雜。」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裡去了,照例打粗的老媽子進來倒痰盂掃地。老李在桌上鋪了塊小紅氊子,珠花襯著棉花,用一條綢手帕包著,放在氊子上。她迭起三奶奶的衣服,收拾零碎東西。粗做的掃到床前,掃帚撥歪了三爺的拖鞋,正彎下腰去擺齊,倒嚇了一跳,他打著呵欠掀開帳子,兩隻腳在地下找拖鞋。 「三爺不睡了?」老李詫異地問。 「吵死了,還睡得著?」 「我去打洗臉水。」粗做的連忙拿著臉盆去了,唯恐他氣出在她身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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