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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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很不情願地付了錢,攙他出店。這次銀娣知道小劉明明看見她們,也不打招呼。她又氣又疑心,難道是聽見甚麼人說她?是為了她那天晚上罵那木匠,還是為那回相親的事? 「太陽都在你這邊,」她外婆說。是不是拿他們的店和對過藥店比?倒像是她也看見了小劉也不理她? 「不曉得你哥哥甚麼時候回來,」老太婆坐定下來說。「我有話跟他們說。」她大模大樣添上了一句。她除了借錢難得有別的事來找他們,所以非常得意,到底忍不住要告訴銀娣。「小劉先生的娘昨天到我們那裡來。小劉先生人真好,不聲不響的,脾氣又好。」 銀娣馬上明白了。 她繼續自言自語,「他這行生意不錯,店裡人緣又好,都說她寡婦母親福氣,總算這兒子給她養著了。雖然他們家道不算好,一口飯總有得吃的。家裡人又少,姐姐已經出嫁了,妹妹也就快了。他娘好說話。」 銀娣只顧做鞋,把針在頭髮上擦了擦。 「姑娘,我們就你一個外孫女兒,住得近多麼好。你不要怕難為情,可憐你沒有母親,跟外婆說也是一樣的,告訴外婆不要緊。」 「告訴外婆甚麼?」 「你跟外婆不用怕難為情。」 「外婆今天怎麼了?不知道你說些甚麼。」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,也就沒往下說。她顯然是願意的。 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。遠遠聽見三弦琤琮響,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。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,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。 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,她倒沒想到這一點。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。澆糞的黃泥地,刨松了像糞一樣累累的,真伸展到天邊。住在個黃泥牆的茅屋裡,伺候一個老婦人,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,太陽影子移動,一天天時間過去,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,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。 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。他要是做一輩子夥計,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,和外婆一樣。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,她長得再醜些也不過如此。終身大事,一經決定再也無法挽回,尤其是女孩子,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。越美麗,到了這時候越悲哀,不但她自己,就連旁邊看著的人,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。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,總是前途不可限量,或者應當說不可測,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。一結了婚,就死了個皇后,或是死了個名妓,誰也不知道是哪個。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,她外婆再問炳發甚麼時候回來,她回說:「他們不回來吃晚飯。」老夫婦不能等那麼久,只好回去了,明天再來。 他們剛走沒多少時候,炳發夫婦帶著孩子們回來了,聽見說他們來過,很不高興。炳發老婆說他們沒多少日子,前頭剛來要過錢。吃一頓飯的工夫,她不住地批評他們過日子怎樣沒算計,又禁不起騙,還要顧兩個不成器的兒子。 銀娣沒說甚麼。她心事很重。劉家這門親事他們要是不答應怎麼樣?這不是鬧的事。一定要嫁,與不肯又不同。給她嫂嫂講出去,又不是好話。 晚飯後有人打門,一個女人啞著喉嚨叫炳發嫂,聽上去像那個吳家裡的。她又來幹甚麼?偏偏剛趕著這時候,劉家的事恐怕更難了。聽炳發老婆下樓去開門招呼,聲音微帶窘意,也是為了那回給姚家說媒的事。吳家嬸嬸倒哇啦哇啦,一上樓就問:「你們姑娘呢?已經睡了?我做媒出了名了,我一到姑娘們都躲起來。」 她滿臉雀斑,連手臂上都是,也不知是不是壽斑。看不出她多大年紀,黑黑胖胖,矮矮的,老是鼓著眼睛,一本正經的神氣,很少笑容。藍夏布衫汗濕了黏在身上,做波浪形,像一身橫肉。走到燈光底下,炳發老婆看見她戴著金耳環金簪子,髻上還插著一朵小紅絨花。 「到哪兒去吃喜酒的?」 「到姚家去的,給他們老太太拜夀。」 「我們今天也出去的,剛回來,」炳發老婆說。 「吃了老太太的壽酒馬上跑到你這兒來,這是你的事,不然這大熱天,我還真不幹。」 「噯,今天真熱,到這時候連一點風都沒有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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