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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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家嬸嬸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撳,不許再打岔。「今天也真巧,剛巧我在那兒的時候他們少爺少奶奶來給老太太拜夀,老太太看見他們都一對對的,就只有二爺一個人落了單。後來老太太就說,應當給二爺娶房媳婦,不然過年過節,家裡有事的時候不好看,單只二房沒有人。只要姑娘好,家境差些不要緊。我就說,先提的那個柴家姑娘正合適。老太太罵:老吳,你碰了一次釘子還不夠,還要去碰釘子?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?難道非要他們家的?」 炳發夫婦只好微笑。 她用扇子搔了搔頸項背後。「我拚著老臉不要了,我說老太太,這就看出這位姑娘有志氣,不管怎樣了不起的人家,她不肯做小。孔夫子說的,娶妻娶德,娶妾娶色。這不是說人家長得不好,老太太自己的人親眼看過的,不用我誇口。老太太笑,說孔夫子幾時說過這話?不過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。」 她看他們夫婦倆還是笑著不開口,她把芭蕉扇向衣領背後一插,頭一伸,湊近些,把聲音低了一低:「我向來有一句說一句。不怕你們生氣的話,老太太說店家開在內地不要緊,在本地太近,親戚面上不好意思。我說嘿咦!老太太你不知道他們本地人,這些城裡老生意人家,差不多的外路人他們還不肯給——是不是?」 「要是過去做大,那是再好也沒有,」炳發老婆的口氣還有點遲疑。 「不怪你們不放心,你們是不知道,你出去打聽打聽,他們姚家還怕娶不到姨奶奶,還要拿話騙人?本來也是為了老太太有那句話,二房沒有人,娶這姨奶奶是要當家的,所以又要出身好,又要會寫會算,相貌又要好,所以難了,要不然也不會耽擱這些時,也是你們姑娘福氣。你等著看,三茶六禮,紅燈花轎,少一樣你拉著老吳打她嘴巴。真的運氣來了連城牆都擋不住。也不知道你們祖上積了甚麼德,這樣的親事打燈籠都找不到。」 炳發咳嗽了一聲打掃喉嚨。「我們當然,還有甚麼話說。不過我妹妹要先問她一聲,她也有這麼大了——」 「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,」他老婆說。 「這是一輩子事,還是問她自己。」 「你問她。你們姑娘又不傻。他們家的兩個少奶奶,大奶奶是馬中堂家的小姐,三奶奶是吳宮保的女兒,都是美人似的,一個賽一個。所以老太太說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別漂亮,不能虧待了二爺。他們二爺才比你們姑娘大三歲。他眼睛不方便,不過人家都說兄弟幾個是他最好。學問又好,又和氣又斯文,像女孩子一樣。等你們姑娘過去了,要是我說的有一樣不對,是他們北邊人說的,叫我站著死,我不敢坐著死。」 大家都笑了。她說明天來討回話。她走了,炳發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議了一會,獨自到隔壁房裡去,銀娣背對著門坐著做鞋。 「姑娘,吳家嬸嬸說的你都聽見了。」她在床上坐下來,又告訴了她一遍。「姑娘你說怎麼樣?」問了幾遍沒有動靜,膽子大起來,把她的針線一把搶了過去。「姑娘,說話呀!」 她低著頭撕芭蕉扇上的筋紋。 「你說。說呀!」 迸了半天,她猛然一扭身,辮子甩出去老遠,背對著她嫂子坐著。「討厭!」 「好了,姑娘開了金口了。」炳發老婆笑著站起來萬福。「恭喜姑娘。」 她走了。這房間彷佛變了,燈光紅紅的。銀娣坐著撕扇子上的筋紋。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。她這樣想著,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,身上僵冷,一張臉塌下去失了形,珠子滾到黑暗的角落裡。她見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。有的眼睛非常可怕。媒人的話怎麼能相信,但是她一方面警誡自己,已經看見了他,像個戲臺上的小生,肘彎支在桌上閉著眼睛睡覺,漂亮的臉搽得紅紅白白。她以後一生一世都在臺上過,腳底下都是電燈,一舉一動都有音樂伴奏。又像燈籠上畫的美人,紅袖映著燈光成為淡橙色。 她想起小劉。都是他自己不好,早為甚麼不托人做媒?他就是這樣。他這樣的人不會有多大出息的。他甚至於是聽見人家說她,也有點相信,下不了決心。有這樣巧的事,剛趕著今天跟姚家一齊來。也是命中註定的。 鄰居嬰兒的哭聲,咳嗽吐痰聲,踏扁了鞋跟當做拖鞋,在地板上擦來擦去,擦掉那口痰,這些夜間熟悉的聲浪都已經退得很遠,聽上去已經渺茫了,如同隔世。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。無論甚麼小事都使人為難,記恨。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嘗到這種滋味,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小,也還沒娶嫂子。可惜母親不在了,沒看到這一天。 她翻來覆去,草席子整夜沙沙作聲,床板格格響著。她不知道甚麼時候睡著了,一會又被黎明的糞車吵醒。遠遠地拖拉著大車來了,木輪轔轔在石子路上輾過,清冷的聲音,聽得出天亮的時候的涼氣,上下一色都是潮濕新鮮的灰色。時而有個夫子發聲喊,叫醒大家出來倒馬桶,是個野蠻的吠聲,有音無字,在朦朧中聽著特別震耳。彷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,所以也忘了怎麼說話。雖然滿目荒涼,甚麼都是他的,大喊一聲,也有一種狂喜。 她嫂子起來了,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門去。在樓梯口拎了馬桶下去,小腳一搠一搠,在樓梯板上落腳那樣重,一聲聲隔得很久,也很均勻,咚——咚——像打樁一樣。跟著是橇開一扇排門的聲音。在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聲音裡,她又睡著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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