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

  【二】

  大餅攤上只有一個男孩子打著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。腳頭的鐵絲籠裡沒有油條站著。早飯那陣子忙,忙過了。

  剃頭的坐在凳子上打盹。他除了替男主顧梳辮子,額上剃出個半禿的月亮門,還租毛巾臉盆給人洗臉,剃頭擔子上自備熱水。下午生意清,天又熱,他打瞌舂漸漸伏倒在臉盆架上,把臉埋在洋磁盆裡。

  一個小販挑著一擔子竹椅子,架得有丈來高,堆成一座小山。都是矮椅子,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,短手臂,像小孩子的鬼。他在陰涼的那邊歇下擔子,就坐在一隻椅子上盹著了。

  店門口一對金字直匾一路到地,這邊是「小磨麻油生油麻醬」。銀娣坐在櫃檯後面,拿著只鞋面鎖邊。這花樣針腳交錯,叫「錯到底」,她覺得比狗牙齒文細些,也別致些,這名字也很有意思,錯到底,像一出苦戲。手汗多,針澀,眼睛也澀。太陽曬到身邊兩隻白洋磁大缸上,雖然蓋著,缸口拖著花生醬的大舌頭,蒼蠅嗡嗡的,聽著更瞌睡。

  她一抬頭看見她外公外婆來了,一先一後,都舉著芭蕉扇擋著太陽。他們一定又是等米下鍋,要不然這麼熱的天,不會老遠從鄉下走了來。她只好告訴他們炳發夫婦都不在家,帶著孩子們到丈人家去了。

  她一看見他們就覺得難過,老夫妻倆笑嘻嘻,腮頰紅紅的,一身褪色的淡藍布衫袴,打著補釘。她也不問他們吃過飯沒有,馬上拿抹布擦桌子,擺出兩副筷子,下廚房熱飯菜,其實已經太陽偏西了。她端出兩碗剩菜,朱漆飯桶也有只長柄,又是那只無所不在的鵝頭,翹得老高。她替他們裝飯,用飯勺子拍打著,堆成一個小丘,圓溜溜地突出碗外,一碗足抵兩碗。她外婆還說,「撳得重點,姑娘,撳得重點。」

  老夫婦在店堂裡對坐著吃飯,太陽照進來正照在臉上,眼睛都睜不開,但是他們似乎覺都不覺得,沉默中只偶然聽見一聲碗筷叮噹響。她看著他們有一種恍惚之感,彷佛在斜陽中睡了一大覺,醒過來只覺得口幹。兩人各吃了三碗便飯,每碗結實得像一隻拳頭打在肚子上。老太婆幫她洗碗,老頭子坐下來,把芭蕉扇蓋在臉上睡著了。

  她們洗了碗回到店堂前,遠遠聽見三弦聲。算命瞎子走得慢,三弦聲斷斷續續在黑瓦白粉牆的大街小巷穿來穿去,彈得一支簡短的調子再三重複,像回文錦卍字不斷頭。聽在銀娣耳朵裡,是在預言她的未來,彎彎曲曲的路構成一個城市的地圖。她伸手在短衫口袋裡數銅板。她外婆也在口袋裡掏出錢來數,喃喃地說,「算個命。」老太婆大概自己覺得浪費,吃吃笑著。

  「外婆你要算命?」她精明,決定等著看給她外婆算得靈不靈再說。

  她們在門口等著。

  「算命先生!算命先生!」

  她希望她們的叫聲引起小劉的注意,他知道她外婆在這裡,也許可以溜過來一會,打聽他村子裡的消息。但是他大概店裡忙,走不開。

  「算命先生!」

  自從有這給瞎子做妾的話,她看見街上的瞎子就有種異樣的感覺,又討厭又有點怕。瞎子走近了,她不禁退後一步。老太婆托著他肘彎攙他過門坎。他沒有小孩帶路,想必他實在熟悉這地段。年紀不過三十幾歲,穿著件舊熟羅長衫,像個裁縫。臉黃黃的,是個獅子臉,一條條橫肉向下掛著,把一雙小眼睛也往下拖著,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縫與一切受女人氣的行業。

  老太婆替他端了張椅子出來,擱在店門口。「先生,坐!」

  「噢,噢!」他捏著喉嚨,向唱彈詞的女腔道白。他先把一隻手按在椅背上,緩緩坐下身去。

  老太婆給自己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,幾乎膝蓋碰膝蓋,惟恐漏掉一個字沒聽見。她告訴了他時辰八字,他喃喃地自己咕噥了兩句,然後馬上調起弦子,唱起她的身世來,熟極而流暢。銀娣站在她外婆背後,唱得太快,有許多都沒聽懂,只聽見「算得你年交十四春,堂前定必喪慈親。算得你年交十五春,無端又動紅鸞星。」她不知道外婆的母親甚麼時候死的,但是彷佛聽見說是從小定親,十七歲出嫁。算得不靈,她幸而沒有叫他算,白糟蹋錢。她覺得奇怪,老婦人似乎並沒有聽出甚麼錯誤。她是個算命的老手,聽慣那一套,絕不會不懂。她不住地點頭,嘴裡「唔,唔」鼓勵他說下去。對於歷年發生的事件非常滿意,彷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。

  她兩個兒子都不成器。算命的說她有一個兒子可以「靠老終身」,有十年老運。

  「還有呢?還有呢?」她平靜地追問。「那麼我終身結果到底怎樣?」

  銀娣實在詫異,到了她這年紀,還另有一個終身結果?

  算命的歎了口氣。「終身結果倒是好的哩!」他又唱了兩句,將剛才應許她的話又重複了一遍。

  「還有呢?」平靜地,毫不放鬆。「還有呢?」

  銀娣替她覺得難為情。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聲,說:「還有倒也沒有了呢,老太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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