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

  她早就疑心了。照炳發老婆說,這兩個是那許願的太太的女傭,剛巧順路一同來的。月底吳家嬸嬸又來過,炳發老婆隨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爺。她猜那兩個女人一定是姚家的傭人,派來看相的。買姨太太向來要看手看腳,手上有沒有皮膚病,腳樣與大小。她氣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場,給別人聽見了還當她知道,情願給他們相看,說不成又還當是人家看不中。

 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,一直當她是賠錢貨,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。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做一條財路,而是她擱著不讓他們發筆現成的小財。她在家裡越來越難做人了。

  附近這些男人背後講她,拿她派給這個那個,彼此開玩笑。當著她的面倒又沒有話說。有兩個膽子大的伏在櫃檯上微笑,兩隻眼睛涎澄澄的。她裝滿一瓶油,在櫃檯上一秤,放下來。

  「一角洋錢。」

  「嘖,嘖!為甚麼這麼凶?」

  她向空中望著,金色的臉漠然,眉心一點紅,像個神像。她突然吐出兩個字,「死人!」一扭頭吃吃笑起來。

  他心癢難搔地走了。

  只限於此,徒然叫人議論,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,媒人並沒有踏穿她家的門坎。十八歲還沒定親,現在連自己家裡人都串通了害她。漂亮有甚麼用處,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,更加危險,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,沒法子變錢。

  青色的小蜢蟲一陣陣撲著燈,沙沙地落在桌上,也許吹了燈涼快點。她坐在黑暗裡搧扇子。男人都是一樣的。有一個彷佛稍微像樣點,對過藥店的小劉,高高的個子,長得漂亮,倒像女孩子一樣一聲不響,穿著件藏青長衫,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,也不知道他怎麼收拾得這樣乾淨,住在店裡,也沒人照應。她常常看見他朝這邊看。其實他要不是膽子小,很可以藉故到柴家來兩趟,因為他和她外婆是一個村子的人,就在上海附近鄉下。她外公外婆都還在,每次來常常彎到藥店去,給他帶個信,他難得有機會回家。

  過年她和哥哥嫂子帶著孩子們到外婆家拜年,本來應當年初一去的,至遲初二三,可是外婆家窮,常靠炳發幫助,所以他們直到初五才去。在村子裡玩了一天。她外婆提起小劉回來過年,已經回店裡去了。銀娣並沒有指望著在鄉下遇見他,但是仍舊覺得失望。她氣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,太勢利,看不起人,她母親在世不會這樣。想著馬上眼淚汪汪起來。

  她一直喜歡藥店,一進門青石板鋪地,各種藥草乾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裡冰著。這種店上品。前些時她嫂子做月子,她去給她配藥,小劉迎上來點頭招呼,接了方子,始終眼睛也沒抬,微笑著也沒說甚麼,背過身去開抽屜。一排排的烏木小抽屜,嵌著一色平的雲頭式白銅栓,看他高高下下一隻只找著認著,像在一個奇妙的房子裡住家。她尤其喜歡那玩具似的小秤。回到家裡,發現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著,藥方上沒有的。滾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,她不怎麼愛喝,一股子青草氣。但她每天泡著喝,看著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,緩緩飛升到碗面。一直也沒機會謝他一聲,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拿店裡東西送人。

  此外也沒有甚麼了。她站起來靠在窗口。藥店板門上開著個方洞,露出紅光來,與別家不同。洞上糊上一張紅紙,寫著「如有急症請走後門」,紙背後點著一盞小油燈。她看著那通宵亮著的明淨的紅方塊,不知道怎麼感到一種悲哀,心裡倒安靜下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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