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愛玲 > 怨女 | 上頁 下頁


  她罵得高興,從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,幾條街上都聽得見。她哥哥終於說,「好了好了,還要哇啦哇啦,還怕人家不曉得?又不是甚麼有臉的事。」

  「你要臉?」她馬上掉過來向樓上叫喊。「你要臉?你們背後鬼頭鬼腦的事當人不知道?怎麼怪人家看不起我。」

  「還要哇啦哇啦。怎麼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怕難為情?」炳發已經把聲音低了下來,銀娣反而把喉嚨提高了一個調門,一提起他們這回吵鬧的事馬上氣往上湧:

  「你怕難為情?你曉得怕難為情?還說我哇啦哇啦,不是我鬧,你連自己妹妹都要賣。爺娘的臉都給你丟盡了,還說我不要臉。我都冤枉死了在這裡——我要是知道,會給他們相了去?」

  炳發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來,赤裸的背脊吮吸著籐椅子。吧!一聲響。但是他正在洗腳,兩隻長腿站在一隻三隻腳的紅漆小木盆裡。

  「好了,好了。」他老婆低聲勸他。「讓她去,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,早點嫁掉她就是了。女大不中留,留來留去反成仇。等會給人家說得不好聽,留著做活招牌。」

  炳發用一條絲絲縷縷的破毛巾擦腳,不作聲。

  「告訴你,我倒真有點擔心,總有一天鬧出花頭來。」

  他怔了一怔。「怎麼?你看見甚麼沒有?」

  「喏,就像今天晚上。惹得這些人一天到晚轉來轉去。我是沒功夫看著她,拖著這些個孩子,要不然自己上櫃檯,大家省心。」

  「其實去年攀給王家也還不錯,八仙橋開了爿分店。」他歪了歪下頦,向八仙橋那邊指了指。

  「也是你不好,應當是你哥哥做主的事,怎麼能由著她,嫌人家這樣那樣。講起來沒有爺娘;耽誤了她,人家怪你做哥哥的。下次你主意捏得牢點。」

  他又不作聲了。也是因為辦嫁妝這筆花費,情願一年年耽擱下來。她又不是不知道。朱漆腳盆有只鵝頸長柄,兩面浮雕著鵝頭的側影,高豎在他跟前,一隻雙圈鵝眼定定地瞅著他,正與她不約而同。她瞅了半天,終於拎起腳盆,下樓去潑水,正遇見銀娣上來。在狹窄的樓梯上,姑嫂狹路相逢,只當不看見。

  銀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,熱得像蒸籠一樣。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熱氣,這時候直噴出來。她把汗濕的前瀏海往後一掠,解開元寶領,領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快破了,邊上毛茸茸的。藍夏布衫長齊膝蓋,匝緊了黏貼在身上,窄袖、小袴腳管,現在時興這樣。她有點頭痛,在枕頭底下摸出一隻大錢,在一碗水裡浸了浸,坐下來對著鏡子刮痧,拇指正好嵌在錢眼裡,伏手。熟練地一長劃到底,一連幾劃,頸項上漸漸出現三道紫紅色斑斑點點的闊條紋,才舒服了些。頸項背後也應當刮,不過自己沒法子動手,又不願意找她嫂子。

  上回那件事,都是她嫂子搗的鬼。是她嫂嫂認識的一個吳家嬸嬸來做媒,說給一個做官人家做姨太太。說得好聽,明知他們柴家的女兒不肯給人做小,不過這家的少爺是個瞎子,沒法子配親,所以娶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樣。銀娣又哭又鬧,哭她的爹娘,鬧著要尋死,這才不提了。這吳家嬸嬸是個女傭出身,常到老東家與他們那些親戚人家走動,賣翠花,賣鑲邊,帶著做媒,接生,向女傭們推銷花會。她跟炳發老婆是邀會認識的。有一次替柴家兜來一票生意,有個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許願,許下一個月二十斤燈油,炳發至今還每個月挑擔送到廟裡去。

  這次她來找炳發老婆,隔了沒幾天又帶了兩個女人來,銀娣當時就覺得奇怪,她們走過櫃檯,老盯著她看。炳發老婆留她們在店堂後面喝茶,聽著彷佛是北方口音,也沒多坐。臨走炳發老婆定要給她們雇人力車,叫銀娣「拿幾隻角子給我。」她只好從錢台裡拿了,走出櫃檯交給她。兩個客人站在街邊推讓,一個抓住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,乘機看了看手指手心。

  「姑娘小心,不要踏在泥潭子裡。」吳家嬸嬸彎下腰去替她拎起袴腳來,露出一隻三寸金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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