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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▼二十

  比比與琵琶到戶外把晾在籬笆上的乾淨繃帶收進來。兩人值夜班,現在天色仍亮。白晝長了,氣候也暖了。木槿花叢下蟲聲唧唧,大朵紅花漫不經心地圍住了她們。四號病人靠著磚牆,吃光一個罐頭,女孩子沿著籬笆收繃帶,他連頭也不抬。一見是個男孩子走過,馬上慢吞吞跟在後面,跟到樓房的另一邊。病人裡只有四號還能走動。他的個子高,微有些傴僂,白色粗布病院制服,短袖,在手肘上往外凸。還有幾個人跟他一樣,高瘦,短髮,五官端正,比較認得他是因為他常在附近。琵琶見過他幫其他病人拿水,幫這張床的人捎東西到那張床。高聳著肩膀的煙鬼頹廢像在他倒顯得傲慢,因為他的身量。睡衣與拖鞋讓他看起來有氣無力,不過也許只是廣東人的通病。

  他似乎是部署在醫院裡。舊病房套房的前門就在轉角,現在是莫醫生住著。她聽見他們說話,幾句就沒了。說不定是上了臺階進屋去了。

  突然男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:

  「冇!冇!冇呀!」

  沒有?

  「冇!」廣東人吼叫化子的聲口。又說了幾句,後來一想像說的是「五塊錢也沒有,」也不知是「一塊錢也沒有。」只聽見空罐頭摜在地上的聲音,滾在瀝青路上,終於歇住了,夏日黃昏異樣的黃光,標簽上的黃色鳳梨片也異樣地清晰鮮亮。她看著比比,笑了起來。

  「他瘋了。」比比說,「就是他偷的剪刀。趁醫生忙著隔壁床,從車上摸走了。」

  「鳳梨不是偷的吧,不然也不會在這吃?」

  「寶拉在城裡看見他買叉燒。他每天都上城去幫別的病人買東西。穿那件病院制服,一里外都看得見。」

  「病人還買叉燒!」

  「我不懂的是怎麼不讓他出院。」

  「他們都是莫醫生的飯票,你自己說的。」

  「寶拉說要留神護士房裡的東西,彎盆,搪磁缸,我們自己的東西。別把毛衣亂擱。」

  她們進了病房,四號也剛拖著腳從最靠近他的病床的法式落地窗穿過,舒服地躺下來,一隻腿架著另一隻腿。天氣暖了,法式落地窗整天開著。燈火管制,玻璃漆成深藍色。有人拿指甲刮出圖案,白色的線條,小小的人伸長棍子一樣的胳膊腿。琵琶想襯著墨黑的夜,盈耳的熱帶夏日聲響,敞開的藍色玻璃窗上的人真像惡鬼。像從前下咒用的紙人。誰畫的?早就有了只是她一向沒注意?病人躺在床上夠不著落地窗,難道又是四號?

  天氣熱,壞疽的氣味更濃,布簾一樣掛在床邊。他的左右鄰床默默受苦,他們也不是來這裡享福的,也不急著回家。現在一天能吃上兩頓飯並不容易。午夜時分琵琶去熱牛奶,雜工把法式落地窗都關上了。病房像大統艙。肮髒的軍毯的味道格外地反胃,彌漫了整個病房。冬天的味道冷冽冽的,凝結成一團,不是到處彌漫。走過長蝕爛症的病人,她總是憋住氣。蠟黃的臉歪在枕頭上,濃密的黑眉毛往下吊,像個小丑,眼睛半閉著,嘴巴略敞,做夢似的笑。他老叫個不停,仿佛在甜蜜的喟然喚著某個女人,既是母親又是情人,卻鐵石心腸,總也不來:

  「姑娘啊!姑娘啊!」

  他喊他的,沒人再留意了。反正他什麼也不要。

  琵琶才進廚房就看見有人,是個印度人。她猜就是比比提過的杜達,同維倫妮嘉與查理在同一個傷兵站的。他拿自己的炒鍋在煎薄餅,從大汽油罐裡舀了點表面有顆粒的油出來,抹在鍋裡,汽油罐的漏斗還在。

  她拿了銅鍋,刷洗過再倒牛奶。不明白牛奶怎麼會這麼久才熱。火已經開得最大了。她釘著火看,竟還是看清了杜達的長相,真漂亮,側影挺拔,發線低,眼眉睫毛濃而密,煙熏的膚色襯得一雙綠眼非常淡。他是大人,不再是男孩子。她因為比比習慣了印度人,可是比比在中國長大又在英國學校念書,並不是典型的印度人。放學後回宿舍她總經過印度人的營房。透過鐵絲網籬笆能看見洗好的衣服掛在棕色營房窗上晾乾,有時看見一個印度兵在床上打盹,雙手枕在頭下。擴音器揚起電臺的印度音樂。整個山坡杜鵑花不是盛開怒放就是簌簌落個不停,像濛濛的紅雨,而異樣的一扭一扭的音樂震響了空蕩的山巒。可是最讓她困惑的也同日本人一樣。印度人與日本人都沉迷過去。中國人方自漫長的夢中清醒,覺得悵然若失,口乾舌燥,印度人似乎仍深陷在某個漫無邊際的噩夢的苦痛裡,手腳抽搐,在睡夢中奔逃。

  她把兩眼釘著藍色蓮花似的煤氣火焰上的黃銅鍋,等著第一批泡沫在牛奶的白邊上出現。等得太久,旁邊又是陌生人,越發地難堪。她一眼也不看他,只偷眼看他怎麼拋甩薄餅,而他竟笑了,嘲弄地張開雙臂走過來,使她既震驚又氣憤。她往後退,閃身躲避,淡淡笑著,以免顯得傻氣。他還是逼近。她後退,側跨一步,無奈跳起了笨拙的舞蹈,感覺像受困的呆子,就像走路的時候閃到一邊去讓人,對方也閃向一邊,兩人都移到同一邊,還是擋住了去路。

  「我不是要吻你。」他說,仿佛就沒關係了。

  他的外形更偏向西方的亞洲人,笑起來像不懷好意。在她腮頰上抹了一把。琵琶躲開,卻聽見牛奶沸滾,只得再回來。被他捉住了。

  「其實你很漂亮。」

  他的意思是久看了才覺得她漂亮,可是她太忙著掙脫,不及細想。他的胳膊就像鐵環箍住了她,呢外套飄出微微的霉味,想不出是什麼氣味,最像的是比比的睡袋味,因為他們同是印度人。他俯下頭,拿鼻子磨蹭她的臉頰。用力一推,她掙脫了,側身往爐上靠。他趕忙攫住她一隻手,怕她跌在火上,而她抓起黃銅鍋,把手燙得慌。他向後退,提防她把一鍋熱牛奶潑他身上,但她只是拿起滴答的鍋子,快步出去了。

  經過一長列的病床帶起一陣騷動,燒糊的牛奶的烘烤味連死人都叫得醒。她厚起臉皮堅定地向前走,繞過白色布簾,進了小辦公室。比比坐在燈下看書。琵琶覺得仿佛去了一個鐘頭。她將牛奶倒出來,只夠一杯。

  「我喝過了。」

  「我明天也就喝冷的。」

  「對,冷的味道比較好。」

  「天氣也跟夏天差不多了。」

  琵琶帶著書坐下,讓雷一樣響的快樂籠罩住頭腦。心漲得要爆裂了,像捧著一杯甜滋滋的飲料,拿著根湯匙徐徐攪動,越攪越稠。在他是不值一提的小事。明眼人一看便知,即使她不記得比比說過的話,印度男孩子都回家娶家裡給選的女孩子。她覺得真正的愛是沒有出路的,不會有婚姻,不會有一生一世的扶持,一無所求,甚至不求陪伴。此時此刻,她暫時與人生疏離,兩個人都暫時活在自己的體系之外。她從不認為活在哪個體系下。其實就連這裡這些情況下,體系仍在。多半的女孩子回避男孩子,男孩子也不來打擾。這時代的中國人什麼也不信,只信新婚之夜新娘必須是完璧。繞著這個信條的慣例仍舊屹立不搖。

  外頭有腳步聲。有個人繞過了布簾。是杜達。琵琶自顧低頭看書,卻感覺到他的目光。

  「嗨。」比比道。

  「嗨。」他把汽油罐擱在桌上。

  比比站起來,「什麼東西?」

  「我還剩了點油。」

  「你要拿它做什麼?」

  「也許可以給你們用。」

  「汽油?」

  「不是,是椰子油。」

  「喔。我還納罕你到哪弄汽油呢。你怎麼不留著自己用?」

  「這是剩的,還有一點麵粉。」

  「咦,」比比笑道,「你自己不留著?」

  「我沒有用。」他伸手去拉她的脖鏈,「這是什麼?玉?」

  「不不,不是玉,我不知道,什麼石頭吧。」她的回答只是忸怩的抗聲,仿佛粗割的綠珠子是她的辮子,被他揪在手裡。一隻手懸在空中,保護喉嚨似的,卻帶笑把頭往後躲,半閉著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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