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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「什麼東西?不會是化學的吧?」他好奇地說,仍俯身看著在把玩的珠子。

  「不,不,是半寶石,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。」

  「看著倒像玉。」

  「不,不是玉。我不知道是什麼,石英之類的吧。」她的聲音沙啞悲哀。所有障礙已隨著斷壁頹垣傾圮,她卻還得力阻他。

  他鬆手,珠子叮叮輕響,然後走了出去,轉頭揮了揮手,卻不看琵琶。

  「這些東西要怎麼辦?」比比說。

  「不知道。你會弄?」

  「我們可以做餅乾。去問莉拉有沒有錫箔紙還是烤盤。」

  「還是你自己去吧,免得拿錯了。」

  「她知道。喔,順便問她要糖。」

  「不犯著今天晚上就做,太晚了。」

  「晚上最好,人少。」

  比比總是要她跑腿。黑漆漆的她不想出去,好像杜達還等在外頭。可是他怎麼能知道她會在這個時候出去?況且他還在生她的氣。

  她關上了前門,打開手電筒照臺階。心裡一慌,發現不是只有她一個人。手電筒打開隨又關上。她依稀看出有人進進出出,一輛黑黝黝的卡車停在側門口。准是日本軍車,只有軍隊弄得到汽油,卻又覺得送進耳朵的隻言片語說的是英文。等她和莉拉一塊回來,軍車仍在。

  「他們在做什麼?」她把心裡的納罕說了出來。

  莉拉一扯她一隻胳膊,低聲道:「把燈關掉。」

  兩人摸黑上了前門臺階。原來是日本人。半夜三更來幹嗎?搬什麼上卡車?腦中掠過了大屠殺,搬運屍體。時明時滅的手電筒給移動的陰影擋住了。偶爾有人打鼻孔裡哼一聲還是輕喊一聲,提點挑夫方向。她還是覺得是海峽殖民地的英語口音。難不成還有學生幫忙?

  到了廚房裡她方問道:「這麼晚了他們來做什麼?」

  「別說話,我們不應該知道。」莉拉囁嚅著和麵。

  「怎麼?他們到底是在做什麼?」

  莉拉且自先張望了四下一遍,「是那些男生。把東西弄出去賣。」

  「什麼東西?」

  「米呀,罐頭,有什麼賣什麼。」

  「莫醫生知道?」

  「不然卡車是哪弄來的?」

  琵琶默然了一會,又好氣又好笑,「我都不知道。」

  「可別說出去,跟我們不相干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反正是日軍的東西。」

  「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。」

  「一定有很多人知道。」

  「不知道。也許吧,沒聽見有人說什麼。」

  莉拉彎腰點燃烤爐,辮子垂在豐滿的胸部邊。躍出的火焰將她有如希羅雕像的臉照得紅豔豔的。她也是印度人,琵琶卻一點也不覺得她神秘,可能她是基督徒的原故。主要是因為她是女孩子。她是馬來亞來的,琵琶相信她說過是哪裡,不願再問一次。杜達也是馬來人?這兩人都說海峽殖民地英語,可是琵琶相信印度人也是同樣的語音。說不定馬來亞的英語是從印度那裡傳過來的。

  莉拉關上烤爐,兩人安頓下來等。

  「不知道會烤出什麼來。」莉拉謙虛地說著,「以前沒做過。」

  「你用過椰子油?」

  「沒有,沒用過。」

  「我還以為是燉湯用的。」

  「說不定不能吃。」

  「不要緊。倒是你辛苦了。」

  「談不上辛苦,我就怕烤出來不知道成了什麼。比比呢?她不來?」

  「她說一會就過來。」

  「可惜她不在,說不定她知道怎麼做。」

  兩個馬來男孩子進來把剩飯炒了,明天帶去上班。站在爐前的一身西裝,無動於衷地做炒飯。另一個戴著玳瑁框眼鏡,拿著飯盒等著。烤爐漸漸飄散出香氣,他們一點好奇的樣子也沒有。男孩子已過了男女同宿舍的興奮期,新鮮感逐漸沒了,該發生的都發生了,就跟查理與維倫妮嘉一樣。其他人分成了幾個小團體,不與別人來往。身無長物,沒有女朋友,也不能靠走私撈錢。卡車轟隆隆開走,寂靜的廚房聽得分外清楚。戴眼鏡的男生以福建話咕噥了兩句,另一個笑得像菩薩,使力將飯壓平,翻鍋,一派專家的架式。琵琶覺得他們知道是怎麼回事。烤餅乾的氣味香濃,彌漫了整個小廚房,像無線電唱得很大聲。仍是沒有人作聲。莉拉抱臂靠著水槽,誰也不看。半夜三點在廚房裡,旁邊的人隱然懷著敵意,琵琶只覺異樣,像是夢裡。

  莉拉等到男生走了方檢查烤爐。

  「什麼時候放進去的?真該帶著鐘。」

  「要不要我去辦公室拿?」

  「算了。比比什麼時候過來?」

  「她可能覺得應該有人在外頭看著。」

  「真希望她在,我以前沒做過。」

  她剛取出餅乾,比比也進來了。

  「你跑哪去了?」莉拉道,「一塊也不留給你。」

  「十一號死了。」比比道。

  「誰?生蝕爛症的?」莉拉道。

  「是他。」

  「他不總是老樣子麼!叫個不停。」

  「是啊,剛剛死的。」

  「要不要去幫忙?」莉拉低聲道。

  「不用,都完了。」比比冷然囁嚅道。

  琵琶想不出能說什麼。比比一定忙著照料。

  「一定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吧?」莉拉道。

  「都完了,他們都收拾走了。」

  莉拉看著她,眼神焦慮。「床單呢?」她低聲道。

  「都拿走了。」

  有一會誰也不作聲。公雞啼了。琵琶感覺一陣空洞的疼痛,仿佛哪裡沒塞住,風吹了過去。悵然之外還是有解脫感,慶倖都完了,而她正好錯過。

  「喔,你烤了餅乾。」比比道。

  「小心,還燙著。」莉拉道。

  「好吃。」比比大聲咀嚼著。

  「味道真好。」琵琶囁嚅道。

  餅乾又熱又脆,雖然帶點肥皂味。廚房裡不看見晨曦,但聽得見公雞在報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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